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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周一,天气晴。
张欣起了个大早,要赶往公司去整理自己的物品。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进这家公司的大门了。年初刚成立的公司,经营着竹制品生意,还信誓旦旦地要远销海外。可没想到年底还没到,公司就因经营不善宣布倒闭。大伙连个散伙饭都来不及吃,就匆匆收拾好自己的物品各奔东西。
周五那天赶到公司一看,写字楼里的那间办公室早已是人去楼空。想到群里打听个究竟,不知道何时群已经被解散了。想到前台拿钥匙开门进去拿东西,人家硬说已到下班时间,让下周再来。本来就一肚子闷气,周五傍晚的公交又是拥挤不堪,让人的心更堵得慌。车子驶过一处坑坑洼洼的地段,整车人都在咒骂声中东倒西歪着。车子猛然就往那边歪去,自己被身后那人一撞就扑到前面,被自己撞到的那位大妈不停地骂骂咧咧着。想要说声抱歉,近来间或出现的那种剧烈的心悸却赶在这时发作。赶忙在下一站下了车在公交站边蹲坐了好一阵,疾速的心跳才慢慢恢复正常。正待要往家里赶去,一阵雷鸣电闪,噼噼啪啪的大雨就当空倾泄下来。
想要哭,喉头却像被什么堵住。想找个老朋友痛诉一番,此时此地又不知从何说起。那么自然地就想起租住在附近的子涵,便想打个电话问问,没想到那么爽快就答应着过来。
在站牌前的雨棚下等了不多时,正想告诉他雨渐见小了,自己再等等就好。可扭头一看,对街的公交站里子涵正朝自己奋力地挥手。拨出去的电话还没挂断,那男生就左躲右闪地跑过斑马线朝自己过来了。
张欣到了公司,进门一看,办公椅东一个西一个地摆在各处,地上凌乱着各类文件和杂物。来到自己的位置前,收拾起桌上自己购买的外贸英语书籍,新买不久的太空杯,还有抱枕等物。时间还早,就把椅子拉到窗台下,看天上的云彩和地上的车流,任思绪四处游荡。
转眼毕业一年,同学们分散在各地,自己孤零零一个回到本省。大学交往了一段的男友毕业时分了,朋友圈里时不时就贴上和新女友的合影,可笑,可叹。
毕业后找的几家工作,不是每天无所事事找不到方向,就是白天累成狗,晚上反而越发精神睡不着。“赋闲”在姑姑家的几个月,说是要刻苦读书参加公考,可每天不是看美剧刷微博就是闷着脸倒头大睡。“空虚”“堕落”“迷惘”这些个字眼像鬼魅一样成天萦绕在心尖。好容易又找了一份工作,公司十几个都是年轻人,个个朝气蓬勃,成天跟打了鸡血似的。年轻的老板举头投足也极具煽动力,自己一度竟也相信了,一心指望着跟着老板苦干个几年,自己也能凑个省城的首付。正兴冲冲地买了一大堆外贸英语要苦读,书还没翻上几页,和这家公司的缘分却是要翻篇了。
窗外的阳光渐渐刺眼起来,外头的人过来催着要锁门了,在心里轻轻地对这里说声“再见”,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走进电梯里的张欣,一想起昨天闺蜜在电话里说的那句话,当着外人的面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和你说句掏心窝的话,所有问题的症结归纳起来就一句话——”电话那头的闺蜜一本正经地说着,那语气让自己也不禁提起了几分精神。
“是什么——”
“你呀,唯一的最大的迫切要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找个男人!”
子涵点燃一支烟,想看看精神错乱的电脑能否自己挺过去。
“看来不行——”先前还在卡顿中转动的大沙漏现在干脆彻底停摆了。子涵“啪”地一声把手机甩在桌面上,按了一下主机上的重启键,站起身来烦躁地来回走动。
“陈工,你不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好不好,害得我被团灭了!”
后面那排办公桌的生产部吴科长也把手机“啪”一声往桌面一甩,随即忙不迭地往桌面扑过去,总算在桌角捞到几乎要飞出去的手机。
“你看看,你看看!”吴科长一面频频拍着胸脯一面冲子涵嚷道,“都是你啦,还不快拿根烟来赔罪,快!”
“我没烟啦,真没啦。”子涵把烟盒打开给吴科长看,五大三粗的吴科长拍着桌子站起来,当真绕过来抓着烟盒一瞅,又大不满地把烟盒捏了又捏,往纸篓的方向随意一抛,返回自己的座位拿起手机重开一局。
“来来来,都抽我的,抽我的。吴大科长——,陈工——接着!”本来立在墙边一动不动地盯着监控画面的郑主任抛过来两支烟。子涵没接稳,烟掉到了地上,捡起来吹了吹,往桌前一放。面前的电脑重启成功,子涵输入密码,屏幕上的画面一愣一愣地缓慢加载着,漆黑的桌面壁纸映出子涵那双气鼓鼓的眼睛。
办公室的门“啪”地一声被撞开了,生产部赵主任憋着一张红脸怒气冲冲地闯进来,瞥一眼那边的郑主任,又看一眼子涵,尖声尖气地嚷道,“郑主任,陈工,你们来下,过来下!”
原来楼下的车间里,质量部和生产部又起冲突,绿色厂服的生产部员工和橙色厂服的质量部巡检员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正闹得不可开交。即使隔着冷冷的监控画面,郑主任也能感受到楼下那股热火朝天的劲。刚才本来想让子涵下去了解下情况,一看赵主任被几个调整员拉着也进入了监控画面里,此时安排子涵下去只会吃亏。别看赵主任平时在办公室里和和气气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一旦两个部门起了工作冲突,从一线一路爬上来的主任马上拉下长脸,不分青红皂白就和自己的部下站在同一战线,属于无理搅三分,有理不让人的那种。
“呵呵呵,什么事火气这么大啊,食堂刚才不是才发了降火茶吗——来来来,赵主任,先来一支嘛!”郑主任招呼着子涵过来,又把烟盒往赵主任眼前一递。
“不抽!”赵主任扭过身去,双手叉在胸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哟哟,主任是嫌我这烟不够档次啊——”郑主任尴笑着无奈地朝子涵挤挤眼,又不迭地返回座位拉开抽屉又拿出一包烟来,“那抽这烟——”郑主任大笑着提高了音调,“软中华,还没开包呢!”说着撕开包装,递向赵主任。主任还是不接,挨着主任座位的吴科长倒是“噌”地一声站起来,“好烟好烟”地笑着抽出一根来给自己点上。郑主任又朝吴科长挤挤眼,吴科长会意,马上从软中华里抽出一支来,硬捅进赵主任嘴里,又掏出打火机来,可连打了几回都不见着。赵主任叼着半着不着的中华烟想笑又不能笑,自己掏出火机点燃了,狠抽了几口,先是愤愤地数落了一番,而后语气才渐渐缓和下来。
原来是新来不久的巡检员邱春华,因为检查出自己所负责的3号和5号机台生产出来的产品毛刺过厚,在责令调整员限时整改无效后,一连将两张红牌贴在3号和5号机台上。按照公司规定,以及两位主任之前所商定的办法,一旦巡检员贴了红牌,被贴牌的机器必须无条件立即停机。即使这红牌贴得不对,事后教育或批评巡检员也好,那是后话,但当时必须停机。可今天两部机台却以赶货和毛刺无关紧要为由,无一停机。
邱春华先是和两部机台的操作工据理力争,“我们组长说了,毛刺过厚说明刀具钝了,要立即更换刀具,这是有规定的。而且毛刺这么厚,后工序的修整员怎么处理啊,她们会刮毛刺刮到手抽筋的。你们不能只顾自己有产量不顾别人吧?”
操作工自知理亏,便将话题扯到邱春华上周因为失误,没有及时发现A孔孔径超差,而导致一千来个产品报废的事情上来。
另一个添油加醋道,“上周那一千个不良品咱先不说,不说那了。就说这个毛刺——你到车间每个机台一瞅,哪个产品没有毛刺啊?为什么偏偏就我们两个机台不能生产了呢?你们组长教的人都不一样吗,别人都允许毛刺,到你这就不允许了?新来的巡检员就这么横这么拽吗?”
邱春华又气又急,眼泪都要下来了,“别人怎么看的机台我不管,我只对自己看的机台负责!”
“负责个屁!负责两个字怎么写你知道吗?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往死里管!这就叫负责?你他娘的当自己是谁,有红牌了不起吗,拿着鸡毛当令箭,还当真了?一个小小的巡检员罢了!”一旁大声说话的是3号和5号机台的调机员,“真正该管的A孔出了那么多不良品,却在这里揪着个毛刺不放,诚心的是吧!有能耐把所有有毛刺的机台都停了,我才服你!质量部自己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怎么服人?就算闹到副总那里我也要问,为什么同样有毛刺,别的机台可以生产就我的机台不能生产!”
这时在另一个车间做事的白班组长陈晓花刚赶过来,在一旁听了一会,又安慰了邱春华一会,立马叫人把所有巡检员喊了过来。
“你们看的机台有毛刺的举手!”十个里面有六七个个举手了。
“你们停机整改了吗?”几个人互相看着,几个摇了摇头,另几个垂着脑袋不说话。
陈晓花顿时火冒三丈,“哐当”一声把手上的产品砸到地上,“和你们说过多少次,巡检员是干嘛的?既然发现了问题,不去反馈问题解决问题,要巡检员干嘛!”
“调机员说现在是赶货阶段,没办法停下来换刀——”一个怯怯的声音冒了出来。
“我们好好的去反馈,他们就骂人——”
“我们都反馈有毛刺了,调整员抱怨说什么小问题都换刀,质量部天天无理取闹。还说是现在仓库没刀可用了,而且——”
“放他娘的屁!”不等那人说完,陈晓花大喝一声,整个车间霎时几无人声,只听得到机台作响。“什么叫赶货阶段!那么一大堆毛刺产品积压到后工序,一大堆人戴着两层手套拿着锉刀一天到晚地给他刮毛刺,还赶他娘的货!什么叫仓库没刀,有刀没刀是我们质量要考虑的问题吗?你们替他们考虑这考虑那,他们会考虑你们吗,出了问题的时候把锅一甩,呵呵,什么‘这个问题质量部没和我反馈过啊’‘我从不知道这个异常啊’。你们他妈都傻啊——”
“通知所有毛刺超标的机台立即停机整改,操作员和调整员接到‘异常反馈单’五分钟内没有停止生产的,立即贴红牌!还不快去!”陈晓花一声令下,巡检员们一哄而散。十几分钟后,车间一大半的机台都被贴了红牌勒令停机。随后调整员把情况通知到调整员组长,组长又立即联系到生产部赵主任,正因为产量上不去被副总狠K了一顿的赵主任刚灰溜溜地出了会议室,一接到组长的汇报电话立马火急火燎地赶到车间去……
子涵赶到车间时,聚集的员工们早已散去。操作工照样站立在机台边把毛坯一个接一个地放进机台,巡检员在巡检站里测一个尺寸记一个数据。两位主任经过一番协商,决定毛刺最严重的3号、5号机台和另外3个较严重的机台先停止生产更换刀具,其余被贴红牌的机台由于毛刺程度尚可接受,决定撤回红牌恢复生产,但必须在傍晚五点之前全部完成新刀具的更换。
子涵来到巡检站,没有看到邱春华,到3号、5号机台转了一圈,也没个人影。又去其他机台和另一个车间找了找,最后还是问了陈晓花,才说有人看到她往楼上去了。二楼是办公室,她不会去。三楼是食堂,“嗯,很有可能是去那了!”子涵挂断了手机,步履匆匆地就往楼上食堂赶去。
此时正是下午三点左右,食堂空荡荡的。下午的阳光透过长长的水槽上方的窗玻璃照进来,刚刚清洗过的地板和一排排的桌子都像抹了油似的发着亮。子涵来到食堂一看,可不,正当中一个女孩,就像课间在教室里小憩的学生一样没有动静地趴在桌上。子涵赶到二楼办公室门口的自动售货机前,扫二维码买了一罐冰糖雪梨饮料,又赶回三楼食堂,往邱春华对面一坐。邱春华听到动静,才慢慢扬起埋在胳膊弯里的脑袋来。十八九岁女孩刚淌过泪的一双眼还不适应外面的太阳,一脸慵懒地把眼睛迷成一条线。看到子涵推过来的饮料,很好看地笑着摇了摇脑袋。
“和那帮粗人吵得嗓子哑了吧?喝口冰糖雪梨下次才吵得赢嘛!”子涵把饮料又往前推了推。春华“噗嗤”一声笑了,开了瓶盖喝了一大口,因为喝得太急呛了一大口,连忙转过脸捂着嘴口笑。
“你看的3号和5号机已经停机整改了。”子涵递上来一张纸巾说道。
“他们爱停不停,我可管不了了。”
“你今天的做法是对的,我支持你,我们做质量的发现问题就必须反馈,生产部如不及时调整,就必须贴红牌。”
“我看我们的红牌威力不大呀,他们都不当回事的。”春华把擦过嘴角的纸巾揉成一团,左看看右看看,还是把纸巾塞进了裤兜里。
“哎,这个也的确——谁让我们厂质量部是弱势部门呢,公司从上到下都是产量优先的。”
“难道每个工厂都这样吗?”春华歪过脑袋朝窗外望去,浸在阳光下的脸孔连细微的绒毛都真切可见,子涵忍不住认真地看了几眼。
“陈工,你之前说的那家光电厂也会这样吗?”春华冷不防转过脸来,盯着人家看的子涵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背。
“那家厂当然不会像我们这样严重。但是类似的矛盾总是会有的,每一个企业里各类矛盾都大同小异,只是表现形式和程度略有不同罢了。”
“你不会是又想离职吧?”子涵回过神来问了一句,然后把手机往春华面前一摆,“你看,陈晓花刚发来的信息。”春华歪着脑袋一看,只见陈晓花在手机里说道:
“陈工,你找到邱春华了吗?你可得好好施展下魅力安慰安慰人家小姑娘啊,刚才生产部那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她不会又提离职吧?她要是提了,我这次双手双脚支持啊!老娘我他妈的也不想干了!什么破厂,成天这些破事!”
两人对视一眼,都相继笑出声来。
“陈工,你就回陈组长,就说我没打算离职,就说我火气上来了,偏就要和生产部那些家伙死磕到底!让陈组长放心好了。”
“这么回好吗?”子涵打了几行字,又问道。春华歪过头一看,笑道:
“可以可以,你就这么回嘛!对,死磕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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