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乘辇轿抵达月华轩时,听闻山月公主在哭。婢仆们皆被驱诸门外,一个个垂头丧气噤若寒蝉。
而她独坐在书案旁的角落里,双膝蜷曲,手中紧紧攥着副画卷,微微有些发颤,活像只孤单无助的幼小栾鸟。
我踏入门槛,示意风清一干人等于外停下脚步,而后合门径自走到山月跟前。身上穿的凤袍裙摆拖曳于后,华丽且长。
公主闻声抬头,见是我来,一时声咽气堵眼泪却愈发不争气地汪汪滚落下来。不难看出她是真的很伤心。
她费力气地骗过我,也施放巧计害过我,我并非没有脾气之人,但也恨她不起来。如今见她这般心酸憔悴模样,不免也生怜。
其实不论她与她王兄之间如何,想霸占她王兄的全部宠爱还是怎么,说到底,我俩之间并无深仇大怨,更多只是误解罢了。
也怪我从未找到恰当机会向她说明白。可叹许多事,因缘际会流转,连我自己都仍混沌其中。
“你来做什么?兴师问罪吗?还是向我耀武扬威?来告诉我王兄待你如何如何好吗?呵,天祁山君,天琼王妃,好一个鸾凤和鸣缱绻羡爱……你们还真是顶顶相配!”她呜呜咽咽地讲,眼看鼻涕都要滑到樱唇上。
我无奈摇摇头,忽又觉得忍俊不禁,对她的气恼抵消了多半。
“听君上说,那日给我的酒,你因一时粗心错取了,今日我正经来与你讨一杯你那藏了百来年的红曲仙酿。”我想了想,如是答她。
“什么?”她有些意外也有些难置信,复杂的表情浮于面上,同泪痕交缠到一起。“你难道不生我的气?”
“还气你什么?”我取出腰间悬系的一方锦帕递与她,也算与她冰释前嫌。“或许,再过上几百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岁就会忽然明白,我们既不该轻易爱一人,也不该随意恨一人。因为无论爱也好恨也罢,一旦点燃便难再熄灭。我仍相信,你并非叵测之人,只是对我有误解。”
“误解吗?”山月接过我的帕子擦一擦红肿的眼睛,苦苦地笑出声来,“我对你,何来误解?我王兄,他喜欢你,他……爱你。我从未见他如此珍而重之地对待一个人。而你如今也已是与他比肩而立的王妃了。”
“我与你王兄之间……”我尝试说明,却忽然觉得有些词穷,“我与他之间……说来话长,是因某些不得已才相聚一起,但,绝非如你所想。至于喜欢、爱,这些就更无从谈起。眼下,我虽被封作王妃,但你若介意,私底下就还当我是从前的那个花灵。反正,或早或晚,总有一日我是会离开这里。”
“你所说,可当真?王兄,他与你并非真心相爱吗,有一天你定会离开他身边?”山月颇感欣慰地的站起身来,忽又红透了脸,支支吾吾地问道,“那昨夜你们……你们……到底有没有……”
“这个……”我顿时失了底气,像被一言击中要害。心里,自然知道她问的何事,脸倏然滚烫起来,大约比她的脸色还要更红些。从没见过这样恋兄的姑娘,也真叫人六神无主。
“你们!”山月瞬时眉头锁起瞪圆了眼睛,大约是已从我的举止里猜到了答案,怒气冲冲望向我,“就没见过你这般虚伪的花灵……你既然不爱我王兄,为何上了他的榻?”
真是,天大的冤枉。
我虽托她那杯幽冥酒的福,在山君的云峦殿内昏迷了七日,但这一笔糊涂账,断不该算到我头上的。正经讲,该是山君不容拒绝地上了我的榻……
再者说,宫内女子那许多,山君意乱情迷的时刻难道会少吗?怎偏偏就与我过不去……
“你滔滔不绝与我讲那么多,这会子怎倒词穷了?”山月撅着嘴用力推了我一下,一副我偷食了她家仙果的幽怨模样。
我心里委屈得紧,却又不知怎么同她讲。事到如今,大约我也没法子撇清了。我也很想找个人问问,怎就一步一步和山君缠绕不清了呢了。
而就在这时,我看到从山月手中滑落的画卷在金丝地毯上徐徐铺展开来,我的目光,我整颗心,我所有的呼吸,在这一瞬被它紧紧抓捏。
那画卷上画着一位男子,英眉岸宇,仙姿秀逸,墨发白袍,手持一柄折扇,恍如清风霁月。
我直直望着画中人,愣了。
“他,俊美吧?他是我的长风哥哥,从前王兄身边的鹧鸪仙子,王兄也曾派他看顾我。”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山月沿我视线望去,小心翼翼地将画卷重新收起,惆怅低语道:“他是我心里面喜欢着的人。就在一百年前,他不见了。”
她说……这水墨中埋藏的是她牵挂,是一位叫长风的鹧鸪仙子。可为什么他的长相,竟会与云时一模一样?
我的云时,是鹧鸪仙。这画中的长风,也是鹧鸪仙。
我与云时是百年前相逢,鹧鸪长风却是百年前从山宫之中消失。
这天下奇巧之事,莫非都被我撞见了?还是说,我的云时,与山月所说的长风,原本是同一个人?
不,不对……在过去的百年里,我从未见云时持扇。而且,方才画中之人,长相虽与云时如出一辙,神态却迥然有异。
“这幅画,是从前我令水墨仙官悄悄替我画下的,一直私藏在身边。不想竟成了唯一的纪念。姐姐觉得,他的眼神像谁?”山月再次推开画卷,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于画纸之上,晕开了。我仿佛听见她,又唤了我一声姐姐。
是啊,这双眼睛,这样的眼神,像谁呢?那一定不是云时。我清楚记得,云时的眼神,清澈自由。而这画中人的眼底,有种隐忍不发的深情,也有坚韧无惧的刚毅,仿佛藏着深不可测的秘密。
“你看,这神采,可像我的王兄?”山月哽咽着,似笑非笑地望向我,又微不可闻地说:“然而我王兄,在很久很久以前,也并非是如此……我既失去了长风,也失去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王兄。”
我听不很懂她后来所讲的话,只感觉自己的心如被千钧大石压着,没得喘息。
有一点,山月说的并没有错。画中男子的长相像极了故去的云时。但他的仪态,神采,幽深目光,又委实像极了山君。
我不知道这幅画到底意味着什么。云时,长风,还有山君之间,到底有无关联。
我只是,终于敢肯定,鹿鸣的出现,云时的死,山君的救命之恩,太岁冥神每年一度的花灵纳娶,还有山月恋慕着的长风……冥冥之中,在这一切交叠变迁的背后,定有双翻云覆雨的手。
而我或许只是这迷局之中的一粒棋子,不走完属于我的命数,便难分始末、无从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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