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晚总是不那么宁静,田里的青蛙“呱呱”叫个不停,蛾子聚在光源里嗡嗡地飞着,偶尔一两只愚蠢的非要撞墙,在寂静的夏夜里发出巨大的声响。幸亏风是凉的,从林里田间吹来的沁人的风,缓解着夏天的闷热和躁动。
樱睡得正熟,一只蚊子不知怎么钻进了她的蚊帐,恶狠狠地叮了一口,樱呜呜地挠着大腿,本想继续睡,却被客厅里的争吵声给吵醒了,樱揉揉眼睛,爬起来,悄悄扒开卧室的一个小缝,探出一个小脑袋。她迷迷糊糊地看见了好多人,爸爸妈妈,还有一群不认识的陌生人。她听见妈妈的哭声,爸爸正在和陌生人争吵,她还听到什么警察,哥哥之类的话,当她正要竖起耳朵继续听的时候,传来了爸爸的一声呵斥,她一咕噜地爬回了床。
樱昨晚没有睡好,第二天天蒙蒙亮便起了床,昨夜好像下雨了。她打开窗,地上都是湿漉漉的,连树叶也蒙上了一层阴影。还不待她开门,就听见了外婆的声音。她坐在板凳上喃喃自语,眉头紧锁,手不停地摆动着,眼神飘离。妈妈什么话也没有,安静地在给外婆换鞋子,用板刷刷着鞋底厚厚的泥土。外婆家离他们的村子有二三十里路,跨了一个县,六个村落。每次她都是踏着那些散落在田埂里的小路而来,昨夜,下雨了。
樱躲在门后面,悄悄听着他们的谈话,听完之后吃了一惊,她的表哥,出事儿了。
樱的表哥叫长幸,初中之后,他便触发了叛逆机关。逃课,打架,抽烟……只要是青春期“坏小孩”会做的事儿,他一个不落通通都做了一遍。高中时,没有一所学校肯要他。长幸的爸妈常年在外,也只有姑妈,也就是樱的妈妈,会管着点他了。好不容易磨破了嘴皮子,花了不少钱和精力,这才托关系给他找了一所高中,他可好,开学第一天就翻墙跑出去了,老师连夜赶到樱的家里,就差报警找人了。第二天,长幸的行李就被寄回了外婆家里。
他再也没有上学了。
辍学之后,长幸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几乎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人影,有人说看见他在县城里和混混们在一起,有人说他去做偷鸡摸狗的事儿了,可是具体怎么样,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外婆越来越频繁地赶到家里来。
樱闷闷地躺在床上,她睁着眼睛看着头顶上的电风扇,摇摇晃晃,樱的眼皮也摇摇晃晃;电风扇吱呀吱呀,那玩闹声也吱呀吱呀。她好像看见了十三岁的长幸。
长幸还在读书的时候,每年暑假都会到樱家里来玩儿,樱的家门口有一口大池塘,每年夏天都长满了青色的荷叶,冒出鲜嫩的莲子。池塘有点深,莲每次都是望而不得。长幸看着她巴巴的眼神,说“你在这儿等着,哥给你摘莲子。”只见长幸挽起裤腿,便扎进了池塘里。
“哥,这个池塘很深的,你不要去了。”
“没事儿,你等着。”
长幸消失在被荷叶包围的池塘里,樱不时张望着,许久长幸吃力地扒开成片的荷叶,兜着一大堆满满的莲子出来,笑着说:“诺,别望着了,吃吧。”樱看着长幸流着血的小腿,不知是被玻璃还是荷叶茎刮伤了,鼻头忽然酸了。
她还看见长幸在稻田里帮忙收稻子,三十几度的天气,长幸被晒得黝黑,热得像在蒸锅里,但是他从来只是露出一口大白牙笑着。
她还看见那次家里爬进来了一条蛇,大家都十分惊慌,小小的长幸,带着大人的沉稳,直接拿着大榔头砸了下去,樱看见他的额头冒着冷汗,但他却笑嘻嘻地对着樱说,“没事儿,有哥在”。
她的哥哥,在樱的眼里,温柔可靠的哥哥,一直保护她的爱笑的哥哥,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下午,雨又开始下起来了。不大,淅淅沥沥,断断续续,像有怨妇在忧泣,黏糊的很,令人格外不舒服。樱跟着爸爸妈妈还有外婆到警察局去看长幸,长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沉默,脸色灰黄,嘴唇都是白色的,头发很久没有剪了,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她找不到他眼睛里的任何光芒。他本来就瘦弱的身体因为长期饮食不定,再加上沾惹上了毒品,变得更加瘦削,他的眼睛向内凹进去,樱想起了《千与千寻》里面的无脸男,想起了西游记里面的白骨精,她隐约中看到一块排骨在风中飘荡。
樱的爸爸斥责他,说他不学无术,落成今天这个下场是活该,他要是戒不了毒瘾,别想回家。爸爸还叹息道,叫他早点出来,免得家里的床积了灰还要专门去打扫。
樱的妈妈生气地盯着他,问他为什么想不开,她不会给他保释,不好好反省,就待在所里好了。妈妈还轻声说等他出去给他做好吃的,他太瘦了,要好好补补。
外婆张着嘴巴,想说什么,可是却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一边哭,一边喊着长幸的名字。
樱直视着长幸的眼睛,樱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能出来,但樱看着这样的陌生的他,竟有些恍惚。樱小声地跟他说:“哥,没事儿,有樱在。”她挤出一个笑容,对哥哥说,“暑假还来我家玩哩。”樱说完又看着长幸的眼睛,嘴角抽搐着,哭着跑了出去,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她只是觉得难受。长幸低下了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樱的舅妈没有回来,但她听到舅妈在电话那头破口大骂,骂她不争气的儿子,骂她软弱的丈夫,骂她只知道溺爱的婆婆。樱的舅舅回来见了长幸一面,可是他们父子俩什么话也没说,只看到舅舅在黑夜里抽着一根又一根的烟,火光一闪一闪,带着燃烧的灰烬的味道。
长幸躺在戒毒所的铁板上,眼睛睁开着,直挺挺地躺着。白天的画面总是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叹了口气,准备转身继续睡,可是伴随着他的却是渐渐抽搐的身体,他的皮肤上好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来爬去,嘶咬着,他蜷成一团,额头上的青筋不断冒起,他不停地哀嚎着,全身止不住地在冒冷汗,湿透了床板。脑袋好似在云朵里飘荡,各种过去的画面一个个在脑中放映,恍惚中他看到了从小便离开他身边的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过节时,他们一起包饺子,逛庙会,笑声溢出了房顶;初中时他拿着奖状放学回家,看到那个男人和女人在互相对骂,女人把房间里的东西全都扔了出去,指着他和那个男人破口大骂:没出息。她拉着行李箱经过他时,眼睛抬都没有抬一眼,扭头走了出去,只留下了一纸协议。他把手上的奖状藏在身后,捏得只有拳头大小。看着那个老人不住地哭泣,而那个男人落寞地蹲在角落里抽着一根根的烟,烟雾缭绕。
长幸还看到十四岁的他,瘦瘦小小的个子,坐在教室靠窗的那毫不起眼的一角。他在别人的怂恿下开始了第一次逃学,一开始他还良心不安,想起了姑妈的责备的眼神,可是他又听说,只有这样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才能让别人看到他。于是他便一次次毫无忌惮起来,逃课,打架,甚至,他学那个男人抽烟,他以为这样就能稍微感受到那个男人当时的心情,可是哪怕一次,他们也没有出现过。他苦笑着,不断地加速着逃离,不断地走向黑夜。黑暗中,一堆人挤在破落胡同的墙角,他们递给他一包粉末,给他分享着这个世界上最刺激的体验。无穷的快感和新鲜感,让他忘记了痛苦,他好像置身于天堂。可是快感过后,却又总是出现无尽的虚空,像有一个个黑洞包围着他,带着他走向深渊。他拼命尝试新的快感,新的失落包围着他,跌进一个无限的循环。长幸越发痛苦,他揪着心口,使劲地咬着嘴唇,不停地敲打脑袋,隐约中他听见姑妈在叫他回家吃饭,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姑妈有些生气地轻敲着他的脑袋说:“你呀你,多吃点,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下次还敢不敢惹事儿……”他看见姑父和外婆在给他的房间打扫卫生,一边整理着床铺一边责备着“你这个臭小子,叫你不早点来,你看看这积了多少灰。”樱在旁边笑嘻嘻地说:“哥哥没事儿,有我在。”
雨又开始下了,哗啦啦地冲刷着地面,比白天的时候更要迅猛,闪电时不时向地面劈来,像只野兽在咆哮。长幸边敲着自己的头边忍不住大声地哭了起来,回响在整个房间里,他像个委屈的小孩儿,发泄着体内最原始的痛苦……
夏天的雨夜,天色格外黯淡阴沉,太阳抛弃了天空,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只剩灰茫的天空孤独地浸染在黑色中。还好总是晴天多,等月亮出现的时候,借着太阳的光,它也会努力拥抱着这广袤的黑夜,亮起一点点光亮,旁边的星星也笑着,眨着眼睛,陪着黯淡的黑夜一起度过灰烬虚无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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