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拉交换体系
女性在库拉中的地位及其作用
摘 要：在《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一书中马林诺夫斯基以特罗布里恩群岛为中心，讲述了一种名为库拉（Kula）的贸易体系。然而，马林诺夫斯基在考察库拉的整体面貌和特点时，他所观察的部落内部以及部落之间的库拉参与者主要是男性，而对女性在库拉中所扮演的角色只有零散的少量研究。本文对马林诺夫斯基的田野调查重新加以梳理，在阐明库拉这一概念以及马林诺夫斯基对当地女性的认识的基础上，整理和研究女性在库拉中的地位及其作用，试图以更加完整的视野考察库拉。
关键词：库拉；女性；马林诺夫斯基
一、库拉概述
库拉（Kula）可以说是《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一书中最重要的概念，因此在研究库拉中女性的地位及其作用之前有必要先对库拉做简要概述。
马林诺夫斯基在本书的导论中就提出了库拉这一概念，“那里还有另外一个非常广泛、高度复杂的贸易体系。该体系及其分支不仅覆盖了新几内亚东端附近的岛屿……这个贸易体系叫库拉，就是我在本书描述的对象。我们将会看到，库拉是一种具有相当大理论价值的经济现象”。[1]简而言之，库拉是土著部落内部及部落之间的一种经济贸易制度。
在这一贸易体系中，库拉的基本形式是红贝壳项链（Soulava）和白贝壳臂镯（Mwali）的交换。在一个封闭的库拉圈中，红项链按顺时针流动，白臂镯的按逆时针流动，这两种物品在库拉圈中不断相遇、循环互换。一次库拉交换的结束并不意味着双方与库拉再无关系，因为库拉的规则是“一次在库拉，终身在库拉”，所有参与过库拉的人都将终生处于库拉之中。除此之外，库拉的规则还有受赠者必须回礼以及回礼等价与否由回赠者决定等。
每一次库拉的交换细节“都由一套传统的规则和惯例来决定和约束，有些库拉行动伴随着复杂的巫术仪式和公共典礼”[2]。除此之外，与库拉有关的活动还包括马林诺夫斯基在后文中描述的建造独木舟、举行某种葬礼等等。与现代经济贸易制度不同，库拉并不依靠法律来维持，也缺乏非常明确的目的和章程，所以土著人对库拉只有细节上的主观看法而无整体的概念或印象。因此，马林诺夫斯基的研究中最大贡献之一就是绘制出了一幅宏大的库拉全景（虽然仍有疏漏）。
在巴布亚新几内亚东部群岛上普遍存在的这种名为库拉的贸易体系，对这一地区的土著人来说尤为重要，因为伴随库拉的还有其他物品的贸易和各类重要的社会活动。除此之外，库拉的交换背后是各人的社会身份以及各部落的荣誉和地位——“库拉的交换关系具有炫耀、共享和给予的基本功能”[3]，且能将许多部落联系起来形成一个紧密相连的区域共同体。
二、马林诺夫斯基对当地女性的认识
在重新梳理马林诺夫斯基的田野调查之前，阐明马林诺夫斯基对当地女性的认识将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何他在书中对女性在库拉中的地位及其作用只有零散的少量叙述。
根据马林诺夫斯基的考察，不同库拉区的女性具有不同的生活特征，虽然都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但相比男性来说参与的社会活动比较少。
以多布妇女和特罗布里恩妇女为例，多布妇女对待外人比较冷漠而且享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多布妇女在部落生活中发挥的作用似乎更固定，更突出……在多布地区，行使权力、施加惩罚的主要工具，即妖术，在很大程度上掌握在妇女手中。”[4]多布妇女还可以施行普通的巫术，这在其他部落是属于男性的特权。多布妇女与其他的部落女性不同，她们的高社会地位并没有伴随着性放纵，相反，多布的未婚女子和已婚女子一样都要严格地保守贞洁。与多布妇女不同，虽然特罗布里恩妇女也享有较高的社会地位，但是她们对外人更为亲切友善。特罗布里恩妇女少有贞洁意识，因而在结婚前基本处于性放纵的状态，即使在结婚后，“女性仍保持着很强的独立性，她的丈夫必须善待、体贴她，否则她就会直接回娘家。这通常会使丈夫蒙受经济损失，因此丈夫不得不通过送礼物和劝说的方式尽力让妻子回家”[5]。特罗布里恩妇女掌管一些园圃种植的技术，负责博约瓦葬礼中的某些分配食物的阶段，掌握且垄断某些形式的巫术，部分上等妇女还享有其地位带来的特权。
虽然马林诺夫斯基考察了一些当地女性的生活特征和社会地位，但是他在一开始介绍库拉时就没有考虑到女性在其中的角色和作用，他只是观察了库拉中男性的数量、做法和彼此的关系。“参与库拉的男人的数目差不多都是有限的……因此，库拉里每个男人都不定期地收到若干只白臂镯或一串红项链，然后须把它传给一个伙伴，再从该伙伴那里换回另外一种物品。”[6]“在土著和社会中，许多特殊的纽带将两个男人联系在一起，在他们之间形成一种长期的互换礼物和互换服务的关系。”[7]
马林诺夫斯基对库拉中的女性的较少关注与他对土著女性的固有印象有很大关系——正如前文所揭示的那样，马林诺夫斯基事实上认为女性在土著社会中更多扮演的是附庸男性和弥补男性疏漏的角色，即使她们能够拥有地位和特权，也是在男性地位和特权下才享有的同等东西。例如，他认为女性特权模拟了男性特权，这反映在酋长等级的妇女嫁出去后，丈夫应该按照酋长等级（而不是酋长的女性亲属）所对应的礼节来对待她。虽然马林诺夫斯基注意到女性中平民妇女和上层妇女的地位和特权的差异，但是因为马林诺夫斯基所接触和描述的主要是上层妇女，所以他对作为一个整体的女性关注仍然不够。除此之外，由于上层妇女的数量不多，诸如酋长这样尊贵的地位或头衔也大多为男性享有，所以马林诺夫斯基仅仅在《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第十一章中用很少的篇幅谈到了女性在库拉中的地位及其作用。
然而，女性所具有的地位和特权仅仅少量地体现在库拉中，这本身就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不论妇女的地位和特权是否来自男性，只要妇女实际上享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和部分特权，那就一定会更多地反映在库拉中。因此，我们有必要以更加完整的视野考察库拉，整理和研究女性在库拉中的地位及其作用。
三、女性在库拉中的地位及其作用
库拉作为土著部落内部及部落之间的一种重要的交换制度，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总体性呈献制度，亦即使诸氏族共有其妇女、男人、子女和仪式等等的氏族间的长期契约制度。”[8]既然库拉是一种总体性的制度，我们当然应该从总体性的视野来观察它，不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其在各部落之间的共存、共有、共享关系一定都会反映到库拉中。
1、部落内部
从部落内部来看，库拉主要发生在母系亲属之间。例如当外甥成年时，舅父就会交给他一件物品而使他参与到库拉中，在这一点上酋长的儿子和平民的儿子没有不同，唯一的区别在于赠予物品的价值不同。
与现代人不同，“土著人是母系社会，所有社会群体中等级、成员身份的继承，及财产的继承都沿母系传递”[9]。正因如此，土著人最看重的亲属是兄弟姐妹，他们认为真正的亲属关系只存在于男人和他的母系亲属之间，而父亲和子女之间没有任何亲属关系。在特罗布里恩人中，舅父和外甥的近亲关系被认为是规则和惯例所规定的，而父亲对子女的关心则被认为是情感使然。更重要的是，财富和社会地位并非由父亲传给儿子，而是由舅父传给外甥。这样一来，母亲作为除子女之外联系舅父（他们是兄妹或姐弟关系）的唯一角色，她在家庭中的地位就显得尤为重要。据此我们可以做出合理的推测，家庭中母亲的这种重要性同样会反映到舅父与外甥的库拉交换中，即女性（母亲）的地位以及与其兄弟的关系能够影响舅父赠予外甥库拉礼物的价值。
在《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第一章中，马林诺夫斯基曾通过对土著社会的图腾崇拜和社会构造的分析指出：“男子总是从属于其母亲所在的图腾分支和地方群体，并从舅父处继承。妇女享有非常独立的地位，受到极好的对待，在部落和节日事务中，具有突出作用。”[10]既然女性拥有非常独立的地位并且在部落和节日事务中具有突出作用，那么女性在库拉中当然应该扮演着一些重要角色，甚至可以直接参与到库拉中。比如“在基里维纳，一些妇女，特别是酋长的妻子，享有交换瓦古拉的荣誉和特权，但像这样的交易一般发生在家庭内。”[11]虽然根据马林诺夫斯基的考察，这种女性直接参与到库拉中的情况比较少，但需要注意的是他所考察的仅仅是基里维纳的瓦古拉交换，至于其他库拉区的其他库拉物品交换，则应该同样有女性参与并发挥作用。
除了参与部落（家庭）内部的库拉之外，女性还会参与制作用于库拉的物品，这就更加显示女性与库拉的关系非常密切。在将海菊蛤贝壳做成好的小圆片（即卡洛马），并且将这些圆片串成库拉项链的过程中，男性负责潜水采集贝壳，此外“像潜水一样，敲打、钻孔的工作全由男性做，而打磨的工作通常由女人干”[12]。女性和库拉物品的紧密关系同样可以从锡纳凯塔的传说中有所窥见，在这个传说中，年龄最小的巴卢亚氏族的古亚乌（酋长）级女人将卡洛马投入大海深处，并把潜水以获得如此宝物的巫术只传授给锡纳凯塔人，从而阻止其他的土著仁拿走这些宝物。
事实上，库拉这一概念本身也许就意味着男性和女性的共同参与。莫斯在《礼物》中写道：“另一种象征性的表达讲的是mwali（白臂镯） 和soulava（红项链）结婚。前者是女性的象征，后者是男性的象征，项链走向臂镯，就如同男性接近女性。”[13]在土著人那里，很多概念都处于一种混淆和融合的状态中，即列维·布吕尔所使用的“互渗（participation）”，因此库拉应该也是一种包含了礼物、交换、男性、女性、价值、荣誉等诸多元素的概念。如果像马林诺夫斯基那样以现代人的视角强行给库拉划分出男性和女性两种不同的主体，再通过对具体交换过程的研究指出其中女性的参与程度不高，这就很可能是一种误解，因为他没有注意到男性参与的库拉背后同样重要的女性参与。
2、部落之间
从部落之间来看，库拉的最重要参与者是各部落的酋长。但是在直接参与库拉的酋长背后，女性却发挥着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长远的作用。
首先，女性能够推动不同地区库拉的进行，“在多布，男人的妻子或姐妹会对其库拉决定产生重大影响。”[14]比如在博约瓦南部，有时男人会让他的妻子带一件库拉礼物去见他的邻村的伙伴，“因为虽然那个伙伴可能会拒绝给他瓦古阿，但不会拒绝给他的妻子……这和性动机无关，只是出于对妇女的习俗性恭维”[15]。又比如说特罗布里恩人如果无法与多布人库拉时，就会用溢美之词和礼物祈求多布人的女性亲属帮助他们完成库拉。
其次，女性族群为部落之间的库拉的顺利进行奠定了物质基础。“酋长的财富来自于姻亲，正是通过行使一夫多妻的权力，他才得以实际地实现其酋长地位，行使其酋长权力。”[16]因为在母系社会中，每一位男子都需要承担为其女性亲属劳动的义务，需要上交其农业收获给自己姐妹的丈夫，所以独享多妻特权的酋长才能拥有最大的财力，可以凭此建造使用于海外库拉的大型船只和组织内陆库拉的大型仪式。换言之，如果没有女性为其丈夫带来经济收入这一社会制度的保障，那么即便是酋长也无力支付库拉的费用，因此缺乏女性族群支持的库拉不可能在各部落之间循环下去。
再次，女性并不像马林诺夫斯基所说的那样完全不参与到部落之间的库拉中，从他的书中我们至少可以看到女性能够参与到海外库拉的完成仪式中。当完成库拉并且载着瓦古阿等宝物的独木舟归来时，“女人们身着专门为这一时刻新做的短裙（赛瓦塔伊sevata’i）走入水中，走向独木舟去卸货。她们并未对自己的丈夫作特别的问候……人们会讨论这次远航、清点收获、还会讲讲宝物最近的历史”[17]。显然女性在这一过程中并没有被束缚于男性权威下，她们不仅关注本部落库拉的结果，而且以其实际行动证明她们非常乐于见到库拉的顺利完成。
此外，人类学学者安娜特·维纳曾指出：男性上交甘薯给自己的姐妹的丈夫并非仅仅出于马林诺夫斯基眼中的慷慨，而是源于双方理应履行的义务。因为女性在婚后仍然由其兄弟抚养，加之丈夫能得到妻子的兄弟的甘薯，所以作为回报的义务，当他的妻子的亲属死去的时候，丈夫的姐妹就要送去香蕉叶和裙子……甘薯换蕉叶的原理和库拉的互惠原理是一样的。[18]这种发生在女性之间的香蕉叶和裙子的循环交换正是对库拉的重要补充。
最后值得关注的一点是飞行女巫和海外库拉的关系。根据马林诺夫斯基的田野调查，土著人大多非常敬重和畏惧飞行女巫的巫术。从敬重的角度来看，飞行女巫及其巫术能够给予独木舟稳定的速度甚至是穿透岩石的能力，而独木舟对于海外库拉来说又是非常重要的载具，因此作为飞行女巫的女性就直接地与库拉的顺利进行产生了联系。从畏惧的角度来看，“土著人认为，海难中，人的命运完全掌握在飞行女巫手中，因此只有人自己的巫术防护才能救助自己。”[19]正因为土著人需要获得巫术的防护乃至海外同伴的帮助才能对抗大海上飞行女巫的威胁，所以作为飞行女巫的女性就间接地推动了部落之间库拉的进行。
四、总结
在《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一书中，马林诺夫斯基认为“库拉本质上是男人的活动”[20]，因此他对女性在库拉中的地位及其作用关注甚少。尽管在马林诺斯基留下的照片和部分文本叙述中，我们能够看到他在田野研究期间看到很多女性参与库拉的记录，然而在他正式发表的书中却只有零散的少量研究。
库拉作为一个不同于现代市场机制下商品经济模式的交换体系，显然不可能只有男性在其中发挥作用。我们不能忽视库拉中由女性主导的生产、交换过程及其发挥的作用。因为“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所有这些部落，所有这些沿海远航、珍宝奇物、日用杂品、食物宴庆、有关仪式或性的各种服务、男人女人等等，才被纳入到一个循环之中，并且围绕着这个循环在时间和空间上规则地运动。”[21]
一方面，只有将男性和女性都视为库拉中积极而自主的参与者时，库拉所具有经济、社会和文化意义才会更具有完整性。另一方面，只有对女性在库拉中所扮演的角色及其发挥的作用予以足够的关注，才能更科学、更准确地考察库拉。
参考文献
[1] 马林诺夫斯基著，弓秀英译：《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
[2] 莫斯著，汲喆译：《礼物》[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
[3] 马林诺夫斯基著，李安宅译：《两性社会学：母系社会与父系社会之比较》[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
[4] Annette Weiner：Women of Value，Men of Renown [M]，Austin：University of Taxas Press，1976.
[5] 苑国华：《论“库拉圈”理论及其人类学意义》[J]，《新疆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27卷04期.
库拉圈
天义书于2018.07；简书/公众号/其他：天义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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