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进房间,天空蔚蓝,天上飘着薄纱般的云。今天算是一个好天,我却郁闷着。
1802。
我转头看着护士,她站在门口。
等一会儿先去抽血化验,抽血回来先别吃饭,也别喝水,等化验结果出来了,听通知。她说完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你听明白了吗?她看不过我,开口说。
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等一会儿先去抽血化验,抽血回来先别吃饭,也别喝水,等化验结果出来了,听通知。听明白了?
她一字一字说完,看着我。
不明白。我说。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还忙着,别闹。她觉得我在逗她,这怎么可能呢?我正郁闷着呢。
去哪里抽血?一会儿的准确时间是几点几分?为什么抽完血了还不让吃不让喝?等化验结果出来了听通知,是听可以吃可以喝的通知,还是另有别的你也不知道的通知?
我问得她一时语塞,脸色丰富起来,眼睛里又冒出了针。
你在屋里等着就是了。
她说得很不耐烦得干脆,扭身走了,明显感觉到她被气充盈了。
大约十分钟后,护士来带我去抽血。她给我个一次性口罩,监督我戴好了才转身走。
抽血的地方在一楼,没有人排队,到了抽血窗口,把胳膊伸进去任里边的人摆弄。这一回我闭着眼睛没敢睁,我怕又晕过去。
好了,按住。里面的人说。
我睁眼看见她左手拇指在我肘窝上按压着一个棉棒,我接过来继续压着。进了电梯才想起来,刚刚抽血没有任何感觉。我挪开棉棒,肘窝里看不出针眼的痕迹,看看棉棒,上面没有一丝血迹。到底抽没抽血?我有些迷糊。要是沒有晕血的毛病,亲眼盯着针进血流的过程,应该有种享受的感觉。可是,我晕血,就不能享受那个过程。不仅不能有那种体验,因为紧张,连抽没抽都没弄清楚。
做完手术就好了。护士说。
等出了电梯,我才回过神来,才想起来她刚刚说的话。她说做完手术就好了,这句话是有所指。
回到病房,护士又叮嘱一遍:先躺一会儿,等通知你了再吃再喝。
护士走了,我继续想她在电梯里说的话。她当时说那句话的语境是,她见我愣神,以为我仍在晕血的心境里,就宽慰我,做完手术就好了。这样想应该符合逻辑,除非她是随口一说。从符合逻辑的角度来看,要给我做的手术与晕血有关,是要根除我的晕血症。我靠,这可是世界性的大课题啊!这要是真的,我即将做的手术可不是个小手术,别说用“牛刀”,就是用“飞机大炮”也不为过。这一下子解开了好几个谜团。
虽然只是猜测,但符合逻辑的猜测是靠近真相的正确途径。如果违反逻辑凭主观臆断,就是南辕北辙。南辕北辙的事发生在一个凡人的身上,让他终究徒劳,别人不会因他而受连累;要是发生在不是凡人的身上,就会有很多人跟着遭殃。
我耐心静待,验证我的猜测。反正只是猜测,又只关我一个人,对与不对都无关紧要,并且我不打算做手术:我一直也没有配合他们做术前准备,给我吃的药全都吐掉了。
1802,走。护士在门口叫我。
我一句话不说,跟着她。进了电梯,她按了一楼的按钮。我不问她去干嘛。这个医院的一楼,除了挂号、收费、急诊和采血,主要科室是放射科。不出所料,出了电梯,跟着她来到了放射科,在核磁共振室门外停下。等了五六分钟,一个穿病号服的人出来了,护士把单子递给里面的人,里面的人说进来吧。
通过安全门进去,里面的人对我说,等一会儿做检查的时候声音可能大一些,单子上备注了不带耳塞检查,忍一忍,做的时候要保持不动。然后我躺上检查平台,将头放入头部线圈内,按医生提示把手放在身体两侧。感觉机器把我送进了大罩子。
我突然掉进了飞机发动机的轰鸣、砂轮打磨铁片、切割机切割钢筋、隐约的蝉鸣鸟叫和一些说不出是什么声音的噪音制造器里,嘀嘀嘀-嘟嘟嘟-滴嘟滴嘟-嘀嘀嘀嘀-哒~哒~哒~哒~哒~哒-嗡嗡嗡嗡嗡-哔~哔~哔~哔~哔各种不同的节奏,像一个发着乱七八糟声音的高分贝扬声器插进了耳朵里。十多分钟后,里面的人拉我下来。光看见他嘴动,听不见说的什么。我的耳朵被那机器震聋了。
我出院以后,查了资料才知道,如果做核磁共振的时候没有了噪声,那个机器就一定是出了故障,坏了。机器工作的时候,发出的噪音是梯度磁场线圈中的电流高速开关造成的,就是电流造成线圈高频振动,产生了噪音。而在那个大罩子里,噪声只有两种扩散路径,空气传播和固体接触传播,而最近并且最快吸收噪音的,只有躺在里面接受共振的患者。
有病了接受治疗,就要承受因此而来的不适甚至痛苦,否则,就找不到身体里病,或者找不准,那样就耽误了病情。从机器方面看,一台技术先进、价格昂贵的机器,不能用噪音一个指标来衡量它的优劣。如果用噪音这单一指标衡量核磁共振器,既违反科学常识也违背了制造这个机器的初衷。所以,这个机器正常运转,噪音是必须要有的,否则,它就坏掉了。
回到病房,护士示意我先躺一会儿。我两耳嗡嗡的,好像里面的扬声器还没拔走。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嗡嗡声象是来自天空。
护士送饭进来,放下就连忙走了。吃完饭,耳朵里的噪音也快消干净了,我把餐盘送回护士站。护士站里没有人,向前看一眼医生办公室,关着门。我突然有种好奇心,就慢慢靠近了医生办公室。
医生办公室里,好像有人在训人,声音不小:指标没有变化,证明在某个环节上出了问题,从今天开始,每一个环节都要严格落实登记制度,值班医生和值班护士互相监督,相互提醒,院里成立我为组长的巡查组,不定时巡查,确保我们的计划顺利完成。七十年院庆啊,我们拿什么献礼?这个课题争取到我们院容易吗?那么一大笔经费落到我们院,难道仅仅是因为我们已经开始临床试验了吗?院领导的腿都跑细了……孙主任,拜托了。
训人的不说话了,里面好像有人接着说,我听不清在说什么。按照我们单位的模式,领导发完火,接下来讲话的,一定是领导认可并且能代表大家的那个人发言表态。这种情况下,表态是个技术活儿,就是接住领导的火星子,捂在自己手里,保证那些火星都灰飞烟灭。隐约听到的音效可以断定,现在里面的做法,大概跟我们单位是一样的模式。
回到病房,闭眼躺在床上。老婆又出现在脑海里……
1802,吃药了。护士推着她的“小货车”进了病房。我张嘴,她从五颜六色里拿一粒放进嘴里,眼神脉脉地看着我。
给,喝口水咽了。她把床头柜上的水杯递给我。
都放进来。我含混着说。
从今天开始,必须一粒一粒服药,这是刚刚规定的。她很认真地说。
看她那笃定的眼神,我只好像一只接受投喂的小狗,张口、咽下,再张口、再咽下。这个场景让我想到,我和护士在秀恩爱。
等她喂完了收工走了,我去卫生间扣吐了些黑色的糊状物。漱了口,照舌头,镜子里,上下牙齿之间是黑乎乎的洞。
我躺回床上,刚刚护士喂药的场景,勾起我童年的一个记忆:有一阵子,大兴副业生产,各村都想法设法搞副业,当时我们的生产小队养了蚕,为此还特地划出一块地种植了桑树。母亲被派工养蚕。包括母亲在内的五六个女社员每天先去桑林釆桑叶,然后拿到养蚕的大棚里喂蚕。蚕食桑叶的声音,像润物的细雨落下时沙沙沙的声响。等蚕身变白的时候,就要吐丝了。蚕吐丝作茧的时候很是忙碌,头呈S形摆动,茧渐渐变厚,蚕就把自己封在了里面……
人为了获取蚕丝而养蚕。蚕快乐地接受投喂,本能地作茧。如果它知道了,人在抽丝前,先用沸水把它烫死,会有什么结果呢?幸好蚕永远不知道,否则世界上就没有丝绸了,没有丝绸的世界是不是现在的样子,谁也说不准。
在人类社会里,世界上有没有人为了获取某种利益或权利而设置了一套投喂模式呢?人,有没有因为本能的欲求,逆来顺受地甘愿接受投喂,作茧自缚呢?蚕的完全变态发育过程分四步:卵-幼虫-蛹-成虫。人的思想发肓过程也是逐步的,每个人的思想不会始终不变,但意识成茧了,大概就意识不到外界的沸腾,或许刻意回避外界的沸腾,至死不悟了。
躺在病床上,遐想联翩。过去多少日子都不知不觉过去了,现在终于有时间想一想了。曾经看见感慨人生的话语,说人生要适时驻足,欣赏眼前的风景,回想过去的温馨,展望前途的光明。细想一下,人生驻足的条件其实很苛刻,非常人能有。即使被迫驻足,生活也逼迫得人原地打转儿,难以驻足。
以后吃药,护士都要一粒一粒地监督完成,我最多吐出大半,小半的药还是进入身体。如果她喂完药不走,陪我坐一个小时,那样每次吃进肚里的药就全部被消化吸收。这样的话,我就被迫达到了他们的目的。他们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或许是训人的人要的指标,但归根到底,要的是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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