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与己无关，这是最明了的答案，得出这个结论也是最简单的事情。其实这个答案早就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只是因为生活的习惯而不敢去正视它。当我又回到了病房，又陷入那一头雾水的困扰之中，当我不再把一切都往好处想了，我就从别人身上找到了困扰我的原因。这是生活教会我的方法。
护士进来巡了一眼又走了。窗户又被漆黑的夜色封堵了，我把灯关了，把自己置于黑暗之中。这样我就可以制造些神秘出来。
既然我的病与己无关，就干脆让关注我的病的人更加关注我。这也是生活教会我的方法。
一天奔波下来，我有些累了，我坐在床上望着窗户。一个长方形的大黑块，黑块里有影影绰绰的景物，给我的感觉，就像往远处看黑夜，看得眼花了的感觉。噢，是走廊里灯的昏光漏进房间，在窗玻璃上招摇。
现在房间里不再是漆黑一团了，房间里所有的角落都能看清楚。关闭灯光那一瞬，两眼一抹黑，感觉掉进了黑暗，这才一会儿就适应了。我想，要是黑色永远封着窗户，我在这房间里，眼很快就进化出夜视能力，再黑暗的地方也不觉得黑。尽管具有那种眼，可能会扩大人的生存空间，但我不想有那种眼。
房间突然亮了，我不自觉地闭上眼睛。
谁叫你关的灯！
我听见护士生气的声音，想到了她扎人的小眼睛，这会儿那眼睛里射出来的针应该沾有毒液。这样一想，我睁眼看时，果真看见一只眼睛喷出毒液的蜥蜴，鼻孔上的口罩一鼓一鼓的。
别再关灯了！她边转身边大声命令着。
蜥蜴喷出一线毒液后，眼帘眨一下，见没有动静，就扭身摇摆着快速离去。这个场景我在动物世界里见过，人能惟妙惟肖地模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让我对她有了莫名的好感。
不关灯睡觉和在黑暗里生活，本质上是一样的，只要适应了环境，就不觉得有任何不适。和不关灯睡觉相比，我好像更喜欢在黑暗里生活。这样一想，我想到了我的前世可能是一只家养的笨鸡，不可能是养鸡场里的鸡。一只家养的笨鸡，不会被强制着生活，每天早上从鸡窝里出来，可以在土里刨刨食，可以抬起翅膀疯跑几步，至少能有个晨昏交替的感受；养鸡场里的鸡，只能按照养鸡场的设置活着，它只能生活在笼子里，只能生活在明亮的世界里，它的一生阳光得很，明亮里出生明亮里死亡。
到底有没有前世，谁也不知道，我这样想只能证明我不是一个只见眼前的人，我还能想象。想象力大概是决定人活着方式的主要因素。已故作家叫王小波写过一篇小说，名叫《一只特立独行的猪》，那只猪就很有想象力，所以它与其他的猪活得不一样。想到这里，我下床又把灯关掉了。
我关掉房间的灯，又出去关掉走廊里离我这间病房近的廊灯。我透过门上的小窗口，逐间逐间看其他病房里人。全部的房间都亮着灯，全部的病人都睡着了。护士站没有值班护士，医生值班室门关着。这个房间的房门没有窗口，从门底下的缝隙里看不见里面有光，这说明，如果医生在值班室，大概睡着了；他有关灯睡觉的习惯，所以房间里的灯关了。或许，护士也有关灯睡觉的习惯，而护士站、走廊里的灯不能关，所以，护士可能躲在医生值班室里睡觉。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这样做是不应该的，我以前是绝对不会这么干的，但是现在，既然我要用简单的方式弄明白些事，我只能先用坏的想法去找证据。我听了很久，左肩和左腿都快抽筋了，里面没有一点动静。我伸了伸腰，在走廊里来回逛荡，看看这间看看那间，都一个样，房间明亮，睡得很香。我有种放心的感觉，像一个养鸡场的老板，在闹鸡瘟的夜晚巡视鸡笼，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才有的那种心安。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态，对自己很不满意。我不满意自己之后，又觉得很宽心。
一个晚上，我在18楼病房里像个值夜班的，兢兢业业地关注着每个病房里的情况。到天微微亮的时候，我意识到这种认真的态度实在没有必要，这整层楼的病人，没有第二个会跟我一样：关灯，不睡觉。
我回到床上假装睡觉，结果就真睡着了。
2，2啊。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唤我。我睁眼看见护士俯身贴着我，嘴唇靠在我的耳朵上。这样我就看不见她的眼睛，感觉此时的眼睛应该是眯着，所有的针都变成了柔美的睫毛，在我耳边忽闪着。她的领口垂着，我看见里面两个粉色的肥桃。我正想伸手去摘桃子，看见主治医生在她后面爬桃树，桃树随着他向上爬的节奏摇摆着，桃子也颤颤抖动。摘桃子这种事我以前也经历过，经验告诉我，先下手为强，谁先下手就是谁的。看医生爬树的笨劲儿，一会儿半会儿摘不了去，我先等他一等。
有一年，集团公司派我到新疆的生产基地任副主任主持基地工作。我在那里种了瓜，在那里出了多少力吃了多少苦，我从来没有跟谁说过，一万亩的瓜地，长势喜人，丰收在望。快到收获的季节了，新提拔的基地主任上任了，是集团公司张副总新入赘的女婿。那小子先前和我一个办公室，一天到晚不在办公室里。我在新疆两年整地种瓜，他在公司施肥养花。我这片瓜地快要收了，他来摘瓜了。那年公司分瓜，人人都夸张副总的女婿能干。
现在又碰上摘桃子的事，我知道怎么做。我看着医生的手快摸到桃子了，我一把先抓住了。可是医生好像不要桃子，在我抓住桃子的时候，他下树走了。
这太出乎意料了。
医生走了，桃树不晃了，桃子不颤了，我抓着的桃子硬得像石头，护士走了，但我还抓着那个硬桃子。
1802，1802，醒醒，吃药了。
我睁开眼，护士站在床前，她的腿贴着我抓着床边的手，我感到手背拿着桃子。我不想失去桃子，于是我磨蹭着。
快点，快点。她催促着，她的腿好像在拉我的手。我的手背迎着她的腿使劲儿。桃子熟透了很软。她像感觉到了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两条腿一起靠住了我的手背。我突然清醒了起来，慢慢张开嘴，等她放药。我躺着，她微微俯身，把药片往我嘴里放，我被她靠住的右手慢慢向上移动，一直移动到两腿中间不能再向上移了。
调皮，快咽了。她说完就轻轻地飘走了。
这也太出乎意料。如果她满脸怒气，双目射针，就不出所料。在这种事上，不出所料才能激发我的想象力，出乎所料让我觉得无趣。这种时候，我不喜欢出乎意料。
我还是吐掉药丸。我没有病，为什么要吃那些药丸。
我站到窗前向外望去，外面的空气很黏稠，远处的风景像透过胶水瓶看，都沾在一起，一塌糊涂。向楼下看，街市上空荡荡的不见一人一车。这个场景让我想到人都死了。如果还有人，总该有运送物资的车辆，运送乘客的公交车，送快递的小厢车，上街买菜的人，上学放学的孩子，捡拾废品的三轮车，偶尔呼啸而过噪声震耳的摩托车……但是街上没有人沒有车。我感到很失望，像我的玩具被人没收了。这样的世界，让人难以忍受。如果这样的世界，仅仅是因为一个虚假的目的而制造出来的，我更难以接受。我知道，现实的存在，就是屈于难以接受的结果。这样一想，我决定不做手术了，就像当年不理睬那个查体报告一样，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其实，我一直都在这样做，药丸的去处就是证明。
护士进来巡视，她看我一眼，我直视着她。因为我看她的眼神很直接，她本来扫我一眼的眼珠，又转回来接住我的目光。
有话要说？
我不做手术了。
这怎么可能呢？手术单都签字了，押金也交了，手术都排上了。
我不想做了。
你不想做就不做了？你不做了，我们怎么跟你家属交代，医生的手术都排好了，不能因为你一个人影响了这个月的工作计划，更不能影响了这个月科室的业绩。
你再说说还影响什么？
反正你说了不算，好好休息吧，做好术前准备。
她说完走了。我继续看外面的天。太阳光穿透了浓雾，像一根搅拌棒做化学实验，天一下清亮了，又看见远处山上的小红点。
我坐在床边，拿起笔记本翻到第二页，我写了四个字：不做手术。这样，这笔记本里，有我写的七个字。我合上笔记本，重新摆放在床头柜上，让书脊与柜边平行。
我离开房间来到走廊上，走廊里有三个“漫步”的人：迈出一步，第二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迈出。他们是这层楼里即将不能走动的后继者。人这种动物，普遍存在一个怪行为，就是在许多事情上往往反着来，像这三个人一样，越接近不能自理的时候，才越吃力地活动。平常的日子里，许多人越是身体好的时候，越是懒得动，越是生活无度，可劲儿地造，直到后悔取代了欲望才会彻底消停下来。自律，是人生的一种苦，凡人都不愿吃。走廊里，脚步匆匆的不是护士就是护工。我像逛街一样，挨个房间挨个房间踅摸一眼，到十号病房的时候，房间门敞着，里面三个病友在聊天。我站在门外，听见一个说，这不是胡折腾吗。另外的人不接话，三个人没有了动静。
1802，快回屋，马上就查房了。护士站里露出护士的脸。语气好像失去了先前的干涩，我这么觉得。
查房的还是那天一伙，拿小木锤的人又在前，其他人跟在后边。这让我联想到许多这样的场景，因为太过熟悉不觉得新鲜，不像我同房的病友，一见这一伙人来，就好像看到了救星。今天那人没有拿小木锤，他在盼救星的病人床前敷衍一下，似听非听地对主治医生的汇报嗯嗯了两声，然后移到我的床前。他好像对我的病特别了解又特别上心，不等主治医生汇报就走到我面前，看我的舌头摸我的手腕，转头问护士吃饭怎样睡眠怎样家属该办的事情都办好没有医保核对没有，我们对待病人就要像对我们的亲人一样。护士给他一串满意的答案，头像捣蒜一样点着。他亲切和蔼地对我说，按照医嘱好好配合啊，不要紧张，小手术，技术很成熟，我主刀。我应承着，但我没有说谢谢。然后这一伙人又风一样刮走了。病友在他的床上自言自语地感慨着人生，具体说的什么，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我没有病，他们非要给我做手术，一个小手术，技术成熟的小手术，他还要亲自主刀。这让我有了疑虑，他是拿我练刀还是向我隐瞒了病情呢？有了疑虑，人就容易听信别人的话，一旦听了别人的话，自信就交给了别人。
护士又送药来了，我不张嘴。她眼里放出柔光，语气也软：快张嘴吧，你不为我自己想也要为关心你的人想啊...我张开嘴，她赶紧给我塞进那些五颜六色。她的眼里有得逞的笑意，扭身飘走了。
我吐出五颜六色，冲走，伸出舌头照照镜子，舌头粉红。这说明五颜六色在我嘴里待的时间很短，也说明我的行动更迅速了，这证明我不吃那些五颜六色也一样健康着。要是我吃了那些五颜六色是不是比现在行动更迅速呢？这念头让我吃惊！
那伙人走了，又好像没有走。我迷迷糊糊地躺下，闭上眼，我要好好捋一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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