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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光中,免色坐进反射着月辉的银色捷豹跑车里,准备开车回去。他打开车窗向我轻轻地挥挥手,我也向他挥挥手。引擎的轰鸣声在坡道上消失后,我忽然想起他喝了一杯威士忌(第二杯最终还是没有喝上),不过他面不改色,说话方式和态度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就像喝了一杯白水似的。或许他的体质能够轻松应对酒精吧。而且从我家到他家的距离也不是很远,这条道路原本只是当地居民在使用,这个时间点没有相向而来的汽车,也肯定没有行人。
我回到家中,在厨房的水槽里清洗了玻璃杯,之后就躺在床上。我想象着人们来到这里使用重型机械移开神龛后的石块,并在那里挖掘洞穴的情景。我并不认为这是实际中的场景。在此之前我必须要读完上田秋成的短篇小说《二世之缘》。不过一切都等到明天再处理。在阳光下,事物都会显现出不同的一面吧。我熄掉枕头边的台灯,一边听着虫鸣声一边步入睡梦中。
早上十点我给雨田政彦的工作室打去电话,说明了情况。上田秋成写的故事我并没有提及,我只是说请熟人来帮我确认了一下半夜响起的那个铃声是不是我的幻听。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政彦说,“不过你真的以为有人在石头底下摇铃铛吗?”
“我不知道。但是也不能这么放任不管。因为那个声音每天晚上都会响起。”
“如果挖出来什么奇怪的东西该怎么办呢?”
“奇怪的东西?比如是什么呢?”
“我也不清楚。”他说,“虽然我不了解具体情况,但是我觉得那种不明真相的东西还是放置不管为妙。”
“你能来听一次就清楚了,一旦实际中听到了那种声音,你就很难对它置之不理。”
政彦在话筒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算了,我还是不去了。我从小就对这种恐怖的、怪谈般的东西很头疼。我还是不要和这类可怕的东西扯上关系了。一切都拜托你了。移开树林中的古老石头并挖洞之类的事,谁都不会在意的。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但是请务必小心不要挖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之后会怎么样现在我也不清楚,等一切都明朗后我再联系你。”
“如果是我的话,就会塞上耳朵。”政彦说。
挂断电话后,我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开始阅读上田秋成的《二世之缘》。先读古文原文,再读现代日语翻译。虽然几处细节稍有不同,但是正如免色所说的,我所经历的事与书中的故事惊人地相似。故事中听到铜钲声是在丑时(大约凌晨两点)。时间大致相同。但是我听到的不是铜钲的声音,而是铜铃的声音。而且在故事中昆虫的鸣叫并没有停止。小说主人公是黎明时在虫鸣的聒噪中听到了铜钲声。不过如果抛开这些细微的差别,我所经历的事就和书中的故事完全相同。如此惊人的相似性,真让人有些目瞪口呆。
被挖出来的干尸虽然已经瘦如干柴,却依旧执着地用手敲击着铜钲。一种令人惊叹的生命力让他的身体做出近似自动的行为。或许这个僧人是一边念着佛经,一边敲着铜钲踏进入定之境的吧。小说主人公给干尸穿上衣服,还让他的口中含着清水。之后,干尸能够喝淡粥,还渐渐地可以吃肉了。最后,干尸恢复到原来的样子,看上去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任何“悟道高僧”的气韵。甚至发现不了一丝的智慧、知识和高洁。另外,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前的记忆。他想不出来为什么自己会长时间待在地下。现在他不仅可以食肉,还有了性欲。他娶了妻子,干着卑贱的工作以营生。大家给了他一个“入定的定助”的外号。村里人看到他的人生如此卑微,不禁对佛法失去了敬意。大家感叹道:这就是苦心修行,舍弃生命弘扬佛法的下场啊。于是,人们愈发蔑视宗教信仰这种东西,也渐渐不再去寺庙了。整个故事大概就是这样样子。正如免色所言,这则故事深刻地反映了作者反讽的世界观,它并不仅仅是怪异谈。
书中有这么一段话:即便他那么做了,但佛的教诲依旧是空洞虚无的。他钻进地下敲响铜钲,经历了约百年的岁月。却没有任何佛法灵验,只残留下一具骸骨,不禁让人唏嘘哀叹。
反复阅读了几遍短篇小说《二世之缘》后,我愈加变得迷茫起来。如果使用重型机械移开石头,挖开泥土后,真的从地下出来一具“让人唏嘘哀叹”的“骸骨”,那我之后该怎么办呢?我要担负起使之苏醒的责任吗?难道正如雨田政彦所说的,不要多管闲事,捂住耳朵就那么置之不理才是最明智的做法吗?
可是,即便我想这么做,也已经无法捂住耳朵了。不管我怎么捂住耳朵,都不能摆脱那个声音的侵扰。或许,即便我搬到了其他地方,那个声音还是会追逐而来吧。此外,我也像免色一样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我也非常想弄清楚那堆石头下究竟潜藏着什么。
午后,免色打来电话:“得到雨田先生的许可了吗?”
我就把给雨田政彦打电话说的事告诉了免色。我也告诉他,雨田说,我们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那太好了。”免色说,“造园匠的事我来处理。我还没有给他提过那个神秘的声音。我只告诉他要移开树林里的几块旧石头,之后再挖洞。虽然说得急,但是他恰好最近有空,所以方便的话,今天下午就让他来看看,然后从明早开始作业。擅自让造园匠过来看看,您不介意吧。”
不介意,随便来,我说。
“先过来看看,之后准备好必要的器械。整个作业估计要花费数小时。到时候我会过来的。”免色说。
“我也会去现场的。知道了作业的具体时间后也请告诉我一下。”我说。之后我蓦地想到一件事,于是加了一句:“另外,关于昨天晚上我们听到那个声音之前所谈论的话题——”
免色并没有理解我所说的话,“我们谈论的话题?”
“关于那个叫真梨惠的十三岁女孩的事。您说,她可能真的是您的骨肉。就在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们听到了那个声音,之后这个话题就中断没往下继续谈了。”
“哦,是这个事啊。”免色说,“您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来我们谈过这件事。刚才全忘了。这个事早晚要讲清楚,不过也不是什么急需讲明的事。目前铃声的事还没有解决,真梨惠的事以后再找时间聊吧。”
之后,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集中精神。不管是读书、听音乐,还是准备食物,都不禁会回想起树林中旧石块堆叠成的墓塚下潜伏的那个东西。消瘦如鱼干般的黑色干尸的形象,怎么也无法从我的脑海中拂去。
第十五章 那仅仅是开始而已
免色晚上打来电话,说作业从明天星期三的早上十点开始。
星期三的早上,时而细雨霏霏,时而雨歇风停,不过这样的丝雨并不影响作业的进行。只要戴上帽子或头巾,穿上防水服,即便不打伞也不必在意这样的小雨滴。免色戴着橄榄绿的防雨帽,看上去有点像英国人打野鸭时戴的帽子。开始染上秋色的木叶,在肉眼几乎看不到的纷纷细雨的浸润下渐渐颜色变得暗沉。
工人们使用专门的搬运卡车将小型的铲车运到山上。这个铲车虽然外形小巧,但是转弯灵活,即便在狭窄的地方也能顺畅操作。工人们总共有四人。一个人专门操作机械,一个人现场指挥,另外两个是普通作业者。操作员和指挥员是开卡车过来的。他们穿着统一的蓝色防水服和防水裤,脚上穿着沾满泥浆的厚底工作靴,头上戴着强化塑料头盔。免色与指挥员相识,两人正站在神龛的旁边聊着什么。不过他们关系再怎么亲密,指挥员始终对免色怀有敬意。
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将这些器械和人手调配齐全,确实可以说免色是个颇有能力的人啊。我注视着这一切,内心既感激不尽,又困惑不已。此时我感受到一种仿佛所有的东西都从我身边离去的淡淡的绝望。小的时候,年幼的孩子们在玩某种玩具,之后年龄较大的孩子们过来将玩具抢走并占为己有。那时身为年幼的孩子的我所产生的情绪,此时遽然在心中重现。
使用铲子、适宜的石材和板子先造一个平整的立足台,以便铲车可以顺利作业。然后移除石块的作业就正式开始了。石塚周围的茂密芒草,片刻间就被铲车的履带压平。我们站在稍远的位置看着那里堆叠起的古老石头一块一块地被抬起,然后移挪到其他位置上。作业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或许就是那种世界各地都在驾轻就熟地进行的日常作业而已。工作的人也是以极其普通的工作方法,按照往日的工作流程,淡然地进行着作业。操作着重型机械的那个男人有时会停止作业,大声地和指挥员交流一番,不过似乎并没有出现什么问题。他们的交谈短暂,铲车的引擎也没有熄灭。
然而,我就是无法心平气和地看着整个作业过程。随着那里的方形石头一块一块地被移除,我内心的不安愈发强烈起来。感觉自己的身上一直存在着一个掩人耳目的幽暗秘密,而此时它上面的覆盖物正在被机械的锋利强韧的尖端一片一片地剥离。此外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是,那个幽暗秘密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内容呢,我自己都不清楚。现在必须要停止这个作业,途中我多次这么想到。至少找来铲车这样的大型机械,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方法。我应该像雨田政彦在电话中说的那样,让这个“真相不明”的东西永远被埋在地下。有一种强劲的冲动驱使着我去抓住免色的手臂,大喊:“快停止这个作业吧。请按原样把石头堆起来。”
显然,我并没有这么做。我自己下了决断,才开始作业的。而且已经有许多人关连其中。也花费了不少钱(虽然具体金额不明,但都是由免色负担的)。现在是不可能停止作业的。这项工作正有条不紊地向前进行着,与我的个人意志毫无关系。
就像看透了我的心绪一般,这个时候免色走到我的身边,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
“不用担心。”免色用沉着冷静的口吻说,“一切都顺利进行着,马上就完工了。”
我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到了中午,石头基本都被移除了。如同崩塌的墓塚一般,错杂堆积在一起的旧石头,在稍远的地方依照工作流程被堆叠成精巧的金字塔形状。霖霖细雨悄无声息地落在上面。但是,即便将堆在一起的石块全部移开,也还没有露出泥土地面。石块的下面还有石块。这些石块比较平坦整齐地铺在地面上,如同一块正方形的石板。它大概有两平方米大。
“这该怎么办呢?”指挥员走到免色身边说道,“之前我还觉得只有地面上堆着石头,看来不是这样的。这块石板下似乎还有空间。我试着将细金属棒沿着缝隙插进去,感觉还挺深的,不过具体有多深还不清楚。”
我和免色一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站在新出现的石板上。组成石板的石头黝黑潮湿,给人一种黏滑的感觉。这些都是人工切割整齐的石块,不过它们古老圆润,石块与石块之间留有缝隙。夜晚里的铃声恐怕就是从这些缝隙里传出来的吧。另外,空气也可以从这些缝隙间出入。我蹲下身子试着从缝隙往里瞧,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或许这是一个用石板盖住的古井吧。不过说它是水井,似乎口径也太大了点。”指挥员说。
“可以把石板取掉吗?”免色问。
指挥员耸耸肩膀:“该怎么办呢,出现了预料之外的情况,整个作业变得麻烦起来,不过应该还是可以取掉的。要是有起重机就好了,但是运不过来。不过每块石头自身似乎并不重,石头与石块头之间也有间隙,花点功夫用铲车应该就能移开。现在开始是午休时间,期间计划一个妥善的方案,下午再正式开始作业。”
我和免色回到家中,简易地吃了点午饭。我在厨房用火腿、莴苣和西式腌菜简单地做了点三明治。之后两个人来到阳台一边凝望着潇潇丝雨,一边吃着三明治。
“最近一直忙于这件事,那幅重要的肖像画估计要推迟完成了。”我说。
免色摇摇头:“肖像画的事不急。还是先解决这件奇妙的事吧。之后闲下来再画就可以了。”
这个男人真心想要我给他画肖像画吗?我的心中不得不涌起这样的疑问。其实这个疑问不是现在才想到的,最初它就在我内心的某个角落里出现过。他真的想要我给他画肖像画吗,他是否别有用心,而以画肖像画的名义靠近我呢?
可是,这个别有用心里究竟包藏着何种心思呢,无论我怎么思考都是茫然不知。难道他想借助我挖开那些石头?怎么会呢,关于这件事一开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它只是开始画肖像画后出现的突发事件而已。不过话说回来,他对这件事也太热情了,而且还投入了不少资金。这件事明明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这样思索的时候,免色突然问我:“您读了《二世之缘》了吗?”
已经读了,我回复道。
“您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太不可思议了。”他说。
“确实太不可思议了。”我说。
免色盯着我的脸庞,片刻之后说:“说实话,不知为何我从之前开始就一直被这个故事吸引着。所以,此次这件事深深地引起了我的兴趣。”
我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用纸巾擦拭了嘴角。两只大乌鸦互相啼鸣着飞过山谷。它们似乎并不在意雨水。被秋雨打湿后,它们的羽色稍微变得浓郁。
我问免色:“我没有掌握多少佛教知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过僧人要入定,也就是他自己选择进入棺材等死吗?”
“您说的很对。原本入定指的就是‘开悟’,不过为了和‘开悟’做区别,也有人称入定为‘生入定’。在地下建一间石室,并将竹筒通到地上作为通风口。准备入定的僧人在进入地下之前,一段时间要持续木食调整身体,这样死后就不会腐败,身体就能顺利地变成干尸。”
“木食?”
“就是只吃草或树木的果实。谷物,以及一切烹调过的东西都不能吃。也就是说,在活着的时候,尽全力将脂肪和水分排出体外。为了能够顺利地变成干尸,必须改变身体的组成成分。之后,将身体彻底清洗干净再进入地下。于是,在黑暗中,僧人一边绝食一边念经,配合着念经还要持续敲击铜钲,或者是摇响铜铃。通过中空的竹筒,人们就可以听到铜钲和铜铃的响声。不过,之后如果听不到声音,就证明僧人已经去世了。随后经过漫长的岁月,僧人的身体就会慢慢变成干尸。一般是三年三个月后把他的干尸挖出来。”
“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了成为‘即身佛’。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开悟,达到超越生死的境界。另外,这还与普度众生有关连。也就是常说的‘涅槃’。被挖出的即身佛也就是干尸会被安置在寺庙里,人们通过祭拜他来获得救赎。”
“感觉现实中它就是一种自杀。”
免色点点头:“所以到了明治时代,法律上是禁止入定的。帮助别人入定会被认定为协助自杀而被问罪。不过在现实生活中,还是有不少僧人悄悄入定的。所以经常会出现秘密地入定,之后没有被别人挖出来而永远被埋在地下的情况。”
“免色先生,莫非您认为那个石塚是秘密入定后的遗迹?”
免色摇摇头:“这个嘛,不把石头全部移开谁也不知道。不过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虽然没有发现竹筒之类的东西,不过石塚那样的构造,透过石头间的缝隙就可以通风,也能让外界听到声音。”
“所以您的意思是,有某个人存活在那里,每天晚上不断摇响铜钲或铜铃之类的东西?”
免色再次摇摇头:“不用多说,这个从常识上来看根本讲不通。”
“达到涅槃——这个与死亡是有区别的吧?”
“是有区别的。其实我对详细的佛教教义也不怎么了解,不过就我所知道的,涅槃存在于超越生死的境界中。您可以认为,即便肉体已经死灭,但是灵魂却能到达超越生死的境域。说到底,存在于现世的肉体不过是短暂的寓所而已。”
“如果僧人通过生入定达到了无上的涅槃境界,那么他能再次恢复肉身吗?”
免色暂且缄默不语地望着我的脸庞,然后他咬了一口火腿三明治,喝了一口咖啡。
“您的意思是?”
“那个声音至少在四、五天前是听不到的。”我说,“这个我敢打包票。如果四、五天前它响过,那么我肯定能立马留意到。不管多么微弱,这种声音都不可能被漏听。不过实际上几天前我才听到那个声音。也就是说那堆石头下不是一直有人,也不是很早以前就有铜铃被摇响。”
免色将咖啡杯放回托盘中,一边凝望着它的花纹组合,一边沉思着什么,之后他说:“您有见过真正的即身佛吗?”
我摇摇头。
免色继续说:“我曾经见过几次。年轻的时候,我曾一个人去山形县旅游过,那里的一些寺庙里保存着即身佛。不知道为什么在东北尤其是在山形县会有那么多的即身佛。说实话,他们看上去并不美观。可能是因为我的信仰还不够虔诚吧,当这些即身佛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的内心并没有感到激动和高兴。他们非常瘦削,呈现出茶色,而且干巴巴的。恐怕可以这么说,他们的颜色和质感让人想到牛肉干。实际上,肉体仅仅是短暂的虚幻寓所而已。至少即身佛是这么教导我们的。我们穷极一切的努力,到头来不过是一块牛肉干罢了。”
他拿起吃过的火腿三明治,暂且盯着它,仿佛出生以来他第一看到火腿三明治似的。
他说:“总之,我们就慢慢地等着午休结束后那些石头被移开的时刻吧。那时一切都清楚了。”
我们下午一点十五分后回到了林中的现场。工人们已经吃过午饭,正在作业。两位作业员将金属楔子之类的东西插进石头缝隙,然后让铲车通过绳索把楔子拉起从而撬动石头。随后,再用绳索绑住撬起的石头,用铲车拉开。虽然耗费时间,但是每一块石头都顺利地被撬开移到旁边。
免色和指挥员以及那两位作业员深聊了片刻,之后他回到我的身旁。
“与预想的一样,那层石板并不厚,它似乎可以被顺利移开。”他对我做了说明,“石板下面镶着一个格子状的盖子。材质目前还不清楚,不过这个盖子好像一直撑起石板。移开上面的石板后,这个盖子也必须拿掉。能不能顺利进行,目前还不知道。另外,这个盖子下面究竟是怎么样的,还无法预测。完全移开石板还需要些时间,所以他们希望我们能回家等,作业进行到差不多的时候他们会联系我们。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就按照他们的意思做吧。在这里一直站着也帮不上什么忙。”
于是我们走回了家。如果能利用这段空闲继续肖像画的绘制那就好了,但是此时我根本无法集中精力作画。可能是因为树林里一直有工人在作业,我的精神持续处于亢奋的状态中。崩塌的旧石塚下出现了两平方米大的石板。石板的下面还有一个结识的格子状盖子。盖子的下面似乎还有空间。我无法将这些图像从自己的大脑中抹去。确实如免色所说的,首先不把这件事处理掉,其他事就无法向前进展。
等的过程中介不介意听点音乐呢,免色问。“当然不介意,”我说,“你可以选一张你喜欢的唱片,我准备去厨房做饭了。”
他选了一张莫扎特的唱片《为钢琴和小提琴而作的奏鸣曲》。虽然天朗牌音响的效果一般,但还是能播放出具有深度的祥和声音。这套扬声器非常适合演奏古典音乐,特别是室内音乐。虽然它有些陈旧,但是真空管扩音器的效果依然优异。唱片的钢琴演奏者是乔治·赛尔【1】,小提琴演奏者是拉斐尔·迪尔瑞【2】。免色坐在沙发上,瞑闭双目完全将自己沉浸在音乐的舒流中。我一边在稍远的位置聆听着音乐,一边做着番茄调味汁。
在大锅里煮好热水,将番茄烫过后剥皮,再用菜刀切开去籽,把它捣碎后放进大的铁煎锅里,再加入大蒜和炒过的橄榄油,之后就花费时间慢慢地煮,并不断地舀去杂质。结婚后,我经常这样做调味汁。虽然会耗费精力和时间,但是制作原理十分简单。之前妻子去上班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站在厨房里一边听着CD音乐,一边做着调味汁。我特别喜欢一边听着老爵士乐一边做饭。我经常会听塞隆尼斯·蒙克【3】的音乐。他的《蒙克的音乐》是我最喜欢的专辑。柯曼·霍金斯【4】和约翰·克特兰【5】也有在其中演奏,表现出了无与伦比的独奏艺术。不过边欣赏着莫扎特的室内乐边做调味汁,似乎也不错。
午后,我一边倾听着塞隆尼斯·蒙克那独特奇妙的旋律与和声,一边做着调味汁,还是不久前发生过的事(与妻子分开后只过了半年),但感觉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一般。它如同一个世代前发生的、只有少部分人能回忆起的微不足道的历史事件。妻子现在究竟在做些什么呢,我突然想到。已经与其他男人生活在一起了吗?或者还是一个人生活在广尾的那套公寓里呢?不管怎么样,这个时间点她应该在建筑事务所里上班。她的人生里我曾经存在过的那段时光与现在我不存在的这段时光相比,到底有怎样的区别呢?对于这样的区别,她是否抱有兴趣呢?我淡淡地这样思索着。对于我们曾经生活在一起的日子,莫非她也是认为“总觉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吗?
唱片播放完毕后发出噗齐噗齐的声音,我走到客厅发现免色坐在沙发上,抱着胳膊身体微倾睡着了。我将拾音针从持续回转的唱片上抬起来,然后关闭留声机。即便规则的针音已经停止,但免色还是处于熟睡中。他确实太累了。甚至能听到他的微微气息声。我对他放任不管。回到厨房,我关掉煎锅的煤气,喝了一大杯冷水。还有些空余的时间,于是我开始炒洋葱。
当电话打来的时候,免色已经完全醒来。那时他正在盥洗室用香皂洗脸、用清水漱口。因为是现场指挥员打来的电话,所以我把听筒交给了免色。他简短地与指挥员聊了几句后,对我说他要立马去现场,于是他把听筒交还给我。
“作业大体已经结束了。”他说。
走到门外,发现雨已经停止。虽然天际依然覆盖着云层,但周围的明亮度已经有所增加。天气渐渐恢复到雨前的状态。我们快步走上台阶,穿过树林。神龛的后面,四个男人围站在洞穴旁,向下张望。铲车的引擎已经熄灭,不再运作,树林再次处于奇妙的阒静中。
石板已经完全被移除,露出洞穴的开口。正方形的格子状盖子也已经被取掉放置在旁边。那是个有些重量和厚度的木制盖子,虽然古旧,但没有腐坏。此时可以看到下面是个圆形石室般的空间。它的直径不足两米,深度大概有两米半,周围被石壁围绕着。底部似乎只有泥土,没有长一株杂草。石室中空空如也。既没有求救的人,也没有形如牛肉干的干尸。只有一个铃铛似的东西,孤零零地被放置在底部。与其说它是铃铛,感觉看上去更像几个小铙钹串成的古代乐器,上面带有一个长约十五厘米的木制手柄。指挥员用小型投光器将光线投射在上面。
“里面只有这个吗?”免色问指挥员。
“嗯,只有这个。”指挥员说,“按照您之前说的,只是将石块和盖子移开了,其他的都没有动。”
“太奇怪了,”免色自言自语道,“不过,真的除这个以外其他什么都没有了吗?”
“抬起盖子后,我就立马给您打电话了。我还没有下去过。它完全一览无余。”指挥员回答到。
“确实。”免色用干涩的声音说。
“或许它原本是口井。”指挥员说,“把它填埋后,看起来就像个洞穴。不过说它是口井,似乎口径又太大了,四周的石壁也是极其细致地堆叠而成的。整个建筑工程应该是非常耗费精力的。不过嘛,如果是为了某种重要的目的,也值得这么大费周章地建造。”
“我可以下去看看吗?”免色对指挥员说。
指挥员稍稍犹豫片刻,之后他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说道:“对了,还是先让我下去吧。我怕会有什么无法预测的危险,如果确定没有什么危险,再请您下去。您觉得可以吗?”
“好的。”免色说,“麻烦您了。”
作业员从卡车里拿来金属制的折叠式梯子,然后展开它伸到洞穴底部。指挥员戴上安全帽,沿着梯子下到约两米半深的洞穴地面。然后他暂且环视四周一圈。他抬头看了看,使用手电筒仔细确认了周围石壁和脚底的情况。他小心谨慎地观察了那个放置在地上的如同铃铛般的东西。但是,他并没有碰触它,仅仅是观察了它。之后他用工作靴的靴底多次蹭了蹭地面。咚咚咚地用脚跟跺地。他还多次深呼吸闻闻气味。他大致在洞穴里待了约五、六分钟。最后他慢慢地沿着梯子爬回地面。
“似乎没什么危险。空气也很正常。也没什么奇怪的虫子。地面也很结识。您可以下去了。”他说。
免色为了便于活动就脱掉了雨衣,然后他以法兰绒衬衫和休闲裤的装束,将手电筒的吊带戴在脖子上,就沿着金属梯子下去了。我们从上面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指挥员用投光器的灯光照亮免色的脚底。免色下到洞穴的底部后,似乎是为了确认周围的情况他暂时凝望着四周,最终他的手碰触到周围的石壁,然后他蹲下来确认地面的触感。他拿起放置在地上的那个如同铃铛般的东西,在手电筒灯光的映照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然后轻轻地摇晃它几次。他在摇晃它的时候,毫无疑问它发出了“铜铃般的响声”。绝无差错。某人半夜在这里摇响了它。但是,摇响它的人却不在这里,只遗留下这个铜铃。免色盯着这个铜铃几次摇摇头。他似乎在说,这太不可思议了。之后,他再一次缜密地观察了四周的石壁。他似乎在确认是否有一个秘密的出入口。然而,他并没有找到此类东西。于是,他抬起头望着我们。看上去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站在梯子上,伸出手将那个如同铃铛般的东西递给我。我蹲下身子将它接了过来。陈旧的木制手柄上浸透了寒冷的湿气。我像免色那样试着轻轻地摇了摇它。它发出了意料之外的响亮而清晰的声音。虽然不知道它是用来干什么的,不过它的金属部分完全没有损坏。虽然有些污渍但却没有生锈。尽管被放置在潮湿的地下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但是它却没有生锈,这是为什么呢,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啊?”指挥员问我。他大概四十五岁,是个体格精干的矮小男人。他的肌肤黝黑,留着薄薄的胡须。
“呃,这个嘛,看上去像过去的佛具。”我说,“总之,感觉是古代的东西。”
“这个就是您要寻找的东西?”他问。
我摇摇头,“不,和我们预期的有些不同。”
“不管怎么样,感觉这个地方有些奇怪。”指挥员说,“虽然我也描述不清楚,不过总觉得这里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气氛。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修建这个东西的了?应该是在很久以前修的吧,不过仅仅是把这些石头运上山堆积起来就要耗费大量的劳力。”
我一言未发。
【1】乔治·赛尔 (George Szell,1897—1970)是一位十分全面的指挥家,指挥风格上趋向于托斯卡尼尼开创的客观主义风格,他本人在排练和演出时也十分强调于忠实原作。
【2】拉斐尔·迪尔瑞(Rafael Druian, 1922年- 2002年)出生于苏联,活跃于美国的小提琴演奏家。
【3】塞隆尼斯·蒙克(Thelonious Monk,1917–1982年),美国爵士乐作曲家、钢琴家。博普爵士乐创始人之一,大大促进了冷爵士乐的发展。
【4】柯曼·霍金斯(Coleman Hawkins,1904-1969),美国演奏家,是爵士乐历史上第一位重要的次中音萨克斯管演奏家,同时他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演奏家之一。他的演艺生涯持续了整整四十年(1925年至1965年),在此期间他的技艺堪与任何一位同行抗衡。
【5】约翰·克特兰是爵士乐历史上最伟大的萨克斯管演奏家之一,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音乐革新家,他对六七十年代的爵士乐坛有着巨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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