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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色反反复复地阅读这封信直到将其中的文字全部烂熟于心(实际上,从头到尾他毫无停顿地将信中的内容背诵了出来)。在这封信中,各种各样的感情和暗示或光亮或阴影,或阴郁或阳光,构成了一幅复杂诡谲的猜谜画。他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研究古代语言的语言学者一般,花费数载时间探索文字下面所潜伏的可能性。将一个一个的词汇和说法抽离出来,任意组合交叉、颠倒顺序。于是,他得出一个结论。她结婚七个月后生下的女孩无疑就是在那个办公室的皮沙发上与免色激情后的结晶。
“我很有诚意地委托了律师事务帮我调查她留下的那个女孩的相关情况。”免色说。“她的丈夫比她大十五岁,在经营不动产生意。说是不动产生意,其实他之前是地方上的地主的儿子,主要忙于自己继承的土地和房屋的管理。当然,也会经营其他地产,不过他不会那么积极广泛地从事不动产生意。原本他就有些财产即便不工作生活也不会受到影响。听说那个女孩的名字叫真梨惠。七年前妻子由于意外去世后,他没有再婚。他有个没结婚的妹妹,现在和他们住在一起,负责家务。真梨惠现在是当地公立初中一年级的学生。”
“您之前有见过真梨惠吗?”
免色沉默片刻后,字斟句酌地说道:“从远处看过她几次,不过没有说过话。”
“看过她后您觉得怎么样?”
“您是想问她和我长得像吗,说实话这个我自己没法做出判断。说像吧哪里都像,说不像吧全都不像。”
“您有她的照片吗?”
免色静静地摇摇头:“没有。本来应该搞到一张照片的,不过我并没有太强烈的念头,因为即便将一张照片装进钱包里带在身上,又能有什么作用呢。我想要的是——”
但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缄口不语,虫子们的喧闹声掩埋了之后的沉默。
“可是免色先生,您刚才说过您对血缘关系一点兴趣都没有。”
“确实如此。之前我对血缘关系一点兴趣都没有。在我过去的生活中,我一直想尽可能避开此类的东西。这种想法至今都没有改变。不过另一方面,我的眼光却无法从这个叫真梨惠的女孩身上移开。我没法轻易地停止对她的思考。太不合乎常理了……”
我寻找不到应该说出口的话语。
免色继续说:“这种经历对于我来说还是第一次。我通常都能控制好自己,我也以此为傲。不过现在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偶尔我竟会感到很痛苦。”
我果断地将自己感受到的脱口而出:“免色先生,就我的直观感觉而言,关于真梨惠,我觉得您似乎是想让我帮您做些事,是我想多了吗?”
免色停顿片刻后点点头:“实际上,我是在纠结怎么跟您说才合适——”
就在此时,我猛然留意到之前聒噪的虫鸣已经完全消失。我抬起头看看墙壁上的时钟。刚过一点四十分。我将食指按在嘴唇上。免色立即保持沉默。于是我们在夜色的静寂中洗耳谛听。
第十四章 但是直到现在才第一次出现奇怪的事情
我和免色中断对话,静气凝神地倾听着窗外。已经听不到虫鸣。和前天、昨天一模一样。在这深邃的静默中,我再次聆听到那微弱的铜铃声。它几次响起,中间间隔着不规则的停歇。我望着对面沙发上的免色的脸庞。我从他的表情中了解到他也听到了同样的声音。他的眉间呈现出深深的皱纹。他将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抬起,跟随着铜铃声让手指轻轻舞动着。那并非是我的幻听。
两分钟、三分钟,表情专注地谛听了那铜铃声后,免色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身。
“我们去传来声音的地方瞧瞧吧。”他用干涩的声音说。
我拿上手电筒。他从玄关走到屋外,从捷豹跑车中拿出之前准备好的大手电筒。于是我们爬上七登阶梯,走进树林中。虽然不如前天那样月明风清,但是秋月的光辉已经将我们的脚底照得足够明亮。我们绕到神龛的后面,拨开芒草丛来到石块堆叠成的墓塚前。再次侧耳静听,毋庸置疑,那谜一般的声音就是从石头缝隙间传来的。
免色缓缓地绕着石堆的周围走着,用手电筒的光照亮石头缝隙仔细认真地检查着。但是,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只有长满苔藓的古旧石头错杂地堆叠在一起而已。他看着我的脸庞。月光掩映下的免色的脸庞看上去如同古代的面具一般。或许我的脸看上去也像面具吧。
“上一次听到的声音也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吗?”他压低声音问我。
“嗯,是同一个地方。”我说,“完全是同一个地方。”
“听上去感觉谁在石头下面摇着铜铃般的东西。”免色说。
我点点头。知道自己没有发狂而感到安心,同时我又不得不承认:作为一种可能性而被暗示出来的非现实性,由于免色的言语而变成了现实的东西,于是产生了与世界连接处的微微偏离。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问免色。
免色暂且将手电筒的光照在发出声音的地方。然后紧闭嘴唇,陷入沉思。在夜色的静寂中,似乎能够听到他大脑高速运转的声音。
“可能是某人正在求救吧。”免色自言自语道。
“但究竟是谁会钻到这么重的石头下面呢?”
免色摇摇头。当然,他对此一无所知。
“我们还是先回去吧。”他说。然后用手轻轻地碰碰我的肩。
“至少我们已经确认声音发出的地方。之后的事回到家中再商量吧。”
我们穿过树林,来到住所前的空地上。免色打开捷豹跑车的车门将手电筒放了回去,然后拿起放在座位上的小纸袋。之后我们回到屋中。
“如果您有威士忌的话,能让我喝一点吗?”免色说。
“就是普通的苏格兰威士忌,可以吗?”
“当然。请给我倒一杯纯酒,还有一杯不加冰的水。”
我走到厨房从柜子里取出白标签苏格兰威士忌的酒瓶,并倒了两杯,然后连同矿泉水一起拿到起居室。我们相向而坐,一言不发地喝着各自的纯威士忌。之后,我将威士忌的酒瓶从厨房里拿了过来,给他已经变空的酒杯里添上威士忌。他拿着酒杯,缄口不语。在深夜的沉默中,那铜铃声依旧断断续续地鸣响着。微弱的声音中蕴藉着让人难以听漏的致密重量。
“我之前遇到过许多奇怪的事,不过像这样不可思议的事还是头一回碰到。”免色说,“之前听你说的时候,我还半信半疑,真是失礼了。这样的事居然在现实中发生了。”
他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您说居然在现实中发生了,指的是什么意思呢?”
免色抬起头暂且望着我的眼睛。
“我曾在书中读过与之相似的事。”他解释说。
“与之相似的事就是说,在半夜听到某处传来铜铃的声音?”
“准确地说,我们在那里听到的是铜钲的声音,不是铜铃声。‘敲钲打鼓到处找’的钲。过去它是一种小佛具,用一种名为撞木的槌子敲击发出声音。一般是一边念佛经,一边敲响它。我之前在书中看到的故事就是讲半夜听到地下传来铜钲声。”
“这是怪谈小说吗?”
“更接近‘怪异谭’。您读过上田秋成【1】的《春雨物语》这本书吗?”
我摇摇头:“很早以前读过秋成的《雨月物语》。但是没读过《春雨物语》。”
“《春雨物语》是秋成晚年完成的最后一本小说集。从写完《雨月物语》开始经过了大约四十年。与《雨月物语》重视故事性不同,作为文人的秋成在《春雨物语》中更加重视思想性。其中有一篇名为《二世之缘》的怪异小说,主人公和您经历了相同的事。小说主人公是豪农的儿子。他爱好学问,夜晚一个人读书的时候,不时听到庭子一角的石头下传来铜钲似的声音。因为觉得不可思议,所以白天就让人把那里挖开看看。中间有块大石头,移开石头后,出现了一个盖着石盖的棺椁。打开棺椁,里面有一个失去肌肉、枯瘦得像鱼干的人。他的头发已经长到膝盖。此时只有他的手还能动,正在用撞木敲着铜钲。看上去他像个为了获得永恒的彻悟而自己选择死亡,并在活着的时候就被装进棺椁埋葬的僧人。这种行为被称为禅定。遗体成为干尸后会被挖出来供奉在寺庙里。禅定也被称为入定。原本高僧才会这么做。似乎他的灵魂会随着他的祈愿达到涅槃的境地,只有失去灵魂的肉体留了下来并继续存活着。小说主人公的家族已经在那里生活了十代,不过好像那个僧人是从很早前开始入定的。也就是说数百年前。”
免色说到这里后停了下来。
“也就是说相同的事也在这个房子的周围发生呢?”我问。
免色摇摇头:“认真想来这是不可能的。那个故事不过是江户时代写的怪异谭而已。秋成从民间传说中了解到那个故事,于是按照自己的风格使之脱胎换骨,重新营造了一个《二世之缘》的物语世界。不过,书中所写的故事和我们现在所经历的事简直惊人得相似。”
他轻轻地摇了摇手中装有威士忌的玻璃杯。琥珀色的液体就在他的手中静静地摇曳着。
“那么那个活着的如干尸般的僧人被挖出来,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之后的故事简直匪夷所思。”免色似乎难以说出口,“这篇小说深刻地反映了上田秋成晚年所达到的独特的世界观。或许可以说是一种极具讽刺意味的世界观。因为秋成本人的经历复杂,而且他的人生里充满了各种烦恼。不过这个故事的经过与其从我的嘴里做出简易的说明,我觉得您还是自己读一下这篇小说为好。”
免色从那个纸袋里拿出一本旧书交给我。这是一本日本古典文学全集。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语》和《春雨物语》都收录其中。
“上次听您说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这个故事,于是我又重新读了下家中书柜中的书再次确认了一下。这本书就送给您了。如果有空的话,请您读一下。因为故事很短我觉得您应该很快就能读完。”
我致谢后收起了那本书。然后说:“这个事太奇怪了。根本无法从常识上思考。当然,之后我会读它的。不过先不说这些,之后在现实中我们应该做些什么才好呢?似乎不能将整个事态置之不管吧。如果有人在石头下面,每天晚上弄响铜铃或者铜钲之类的东西,以便给我传来希望获得帮助的信息,不管怎么样我都必须救他出来啊。”
免色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但是仅凭我们两个人是不可能把那里堆起的石头全部移开的。”
“要报警吗?”
免色微微摇摇头,“我觉得报警也不会起什么作用。你不可能对警察说半夜听到树林的石头下传来铜铃声。如果这么说对方还以为你的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这样的话事情反而变复杂了。我想还是不要报警为好。”
“可是如果那个声音以后每天晚上都响起,那我的神经肯定忍受不了。如果不能安心睡觉,我就只能离开这个房子了。那个声音肯定是想向我传达些什么。”
免色沉思片刻后说:“要把那些石头全部移开,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在我的熟人里有一个本地的造园匠。我们的关系要好。因为他是造园匠,所以已经习惯搬运重石块。如果需要的话,他也能调配小型的铲车。这样的话,就能移开石块,还能轻松地挖洞。”
“那么只剩下两个问题了。”我指出,“第一,必须向这块土地的所有者雨田具彦的儿子征得这种作业的许可。我一个人没法擅自做决定。第二是我没有雇佣那类业者的经济实力。”
免色微笑着说:“钱的事不用担心。这种程度的花费我还是可以负担的。另外,我曾经帮过这个造园匠,他应该是按最低价做这项工作。你不用担心。雨田先生还是劳烦您联系一下。把事情说清楚,应该就能得到许可吧。如果那个石堆下真的关着某个人,要是这么见死不救,地产所有者也是要被问责的。”
“不过,与这件事毫无关系的免色先生您竟然要帮我到这个地步——”
免色将自己的手掌朝上放在膝盖上,然后张开双手,像是在接受雨水一般。他用冷静的口吻说道:
“我想我之前也说过,我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这个不可思议的事之后会如何发展,我也是很想知道。这类的事不会经常发生。钱的事您不用在意。虽然您有您的立场,但是仅此一次您不用担心,一切事都请交给我吧。”
我盯着免色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闪现着此前未曾出现过的锐利光芒。他的眼睛似乎在说,不管出现什么,这项任务都能确保顺利完成。如果有什么不理解的,就一直探索到理解为止——恐怕这就是免色这个人的基本生存法则吧。
“好的,我明白了。”我说,“我明天试着联系一下政彦。”
“我也明天试着联系一下那个造园匠。”免色说。然后停顿片刻后,又说:“另外,有一件事我想问问您。”
“什么事?”
“这类——怎么说才好呢——不可思议的、超常规的事您经常经历吗?”
“不是。”我说,“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奇怪的事。之前我的人生很平淡,我也是个很普通的人。所以现在才会感到混乱。免色先生您呢?”
他的嘴角浮现出捉摸不透的微笑,“我之前经过一些奇怪的事。见识过一些从常识上不能思考清楚的事。不过像这次这么奇怪的事还是第一次碰到。”
之后在静默中,我们又听到那铜铃声一直在响。
与之前相同,那声音在二点半后戛然而止。随后,山中又充溢着昆虫们的鸣叫。
“今夜就到这里吧。”免色说,“感谢您请我喝威士忌,之后我们再联系吧。”
【1】上田秋成(1734-1809),日本江户时代后期著名的作家、学者。上田秋成的文学创作以小说成就最高,主要作品有《诸道听耳世间猿》(1766年)、《世间妾形气》(1767年)、《春雨物语》(脱稿于1808年),其小说作品《雨月物语》取材于中国的白话小说等,被誉为日本怪异小说的顶峰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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