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者,冀北丰润总角之童也。其里有水曰还乡河。其间多蒹曰芦花村。雨来素喜嬉水。夏日,偕伴铁头、三钻儿诸童游,若群鱼上下,或潜或浮或或卧。卧泅者,雨来独擅之,仰其面,露其腹。技艺犹精熟,然其母不喜,恐溺水也。
某日,雨来归。母视之,其身光而黑亮。怒,呼之,即取帚,童恐杖责,逃。母逐之不舍,童回首,遭获,无可遁。伙伴见之,遥呼曰:“堤上行之,堤上行之。”雨来悟,折身水畔。其母追甚急,及,肤滑如鳅,刹那间,雨来投水中,没之。母呆视,以为遭难。良久,则蒹丛之中,微露首,若雏凫出水,长舒气,与岸上人对视而笑。其顽劣若此。
秋,(某日)父货席归,聚室而谋曰:“至区上,见同志;劝子读。若不济,亦需夜读;不然,异日必明眼之瞽也。”
于是雨来始得夜读。其所,乃三钻儿榨菽之肆也,甚陋。先生乃东庄学塾女夫子,着青布服,微腴,短发。先生至壁前,喧纷者戛然而止,唯闻翻书纷纷。雨来亦出书——其书,土纸其质,墨油其印。恐有损,向母讨红布,裹之为封;注名其上,曰:“雨来”,其字笨拙可喜——置书股上。先生侧身,指示壁间书画,诵曰:“吾辈中华人者也!”“吾辈爱我邦国也。”
群童随先生所示,皆从之轻诵曰:
“吾——辈——中——华——人——者——也!”
“吾——辈——爱——我——邦——国——也!”
某夜,童卧榻而温所学,不及半,困作而寐。后闻枢声,其母掌灯,则其父归,装束与素不同:肩荷弹囊,腰悬火弹,背负火枪。
父语母曰:“倭寇犯我。乡勇皆集,数月方归。”
童问曰:“阿爷,此去远否?”
父探衾抚童背曰:“天知晓。或远之,或近之。”
父又语其母曰:“平旦,至阿舅舍,言区上征召,东庄子弟亦集结。”母曰:“区上何在?”父曰:“三日内,当涉河之阳问之。”
童欲言之,父已行远,唯闻犬吠。
翌晨,朝食毕,母归宁,计黄昏乃归。
其午时,雨来食残羹,许守门之诺,乃榻上攻读。
忽闻足音橐橐,屋若震,牖摇响。童从榻下,怀书出觇。遇一人,视之,则区上驿使李叔者也,素宿童家。
俄闻寇语,驿亟移垣边一巨瓮,现一穴,雨来奇之。驿跳入匿之,曰:“移瓮原处,汝匿他所,勿言之。”
童奋力移瓮方毕,寇已至。十数锋刃明似雪,童折返,奔入,闻火枪上膛声,闻贼大呼:“止!止!”童不顾,径行,弹丸纷至,掠发际。至院,并无门户,有树焉。童乃援而上,贼已曳而下。群寇反扭其臂,缚之,拥室中。
贼遍发舍之南北,一无所得。
室中亦遭劫,及枕皆刺穿。渠帅坐榻,双目腥红,用华语问曰:“小子,问尔言,毋得虚报也。”忽遽视童怀,裂眥而惊。童俯视之,则向来抗拒,书现于怀。贼遽抢去,翻阅之,问曰:“付尔者谁?”童曰:“道路得之。”
贼首开口,齿镶金,先伪作剧,复诈温言曰:“勿忧之,小友,皇军善待汝。”言毕,呼解缚。雨来垂手,臂剧麻,渠帅抚其颅曰:“此书何来,不复问。他事皆许言之:适有人奔入,可见乎?”童抚鼻,曰:“吾在室中,未尝有所见。”
渠帅乃探囊中,童思之:“彼寻何物?利刃乎?尝闻贼怒,将剜小儿之目……”未几,贼居然取糖示童,曰:“此珍品也。汝试言彼之所在,资财多有。”复示其指环曰:“此,金也,亦可归汝。”童未动,亦不言。
侧一从贼拔刀相向,怒目,佯劈状。贼王摇首,二人倭语计。方气稍释而刀入鞘。
贼首强镇定,轻抚童肩,曰:“吾极善童子,汝视之否,可言之。”
童曰:“吾在室中,未尝有所见。”
贼首凶相毕露,伏身欲扑,忽出臂若隼,扯童子双耳。童痛之切。贼乃空一手,批其颊二。又捏其面皮。童面色立变,青紫不可明状。贼复又擂其胸,童立身不牢,踉跄而退,后颅触壁上。贼复曳之,以胸撞榻。
童气息难舒,脑若蜂鸣,眼冒金花,鼻血溅朱,书承沾濡,“吾辈中华人者也”“吾辈爱我邦国也”之字处皆染赤。
贼疲之,童依旧曰:“未尝有所见。”
贼暴跳如雷,命之曰:“击杀之!击杀之!曳之出!”
日息西山,霞若赤炼,红光泛水,蓬花飞天。
闻枪声,长老含悲曰:“童可敬也,惜哉!”
或曰:“有志者,岂在年齿乎。”
驿匿穴中,久,别所出;院已空。闻道路叫卖,则暗语也,知贼已去。
然已童所在。
驿至通衢中,见老少往来皆奔河干,方知童毙于堤。
驿脑皮似炸,耳鸣若钟,泪下如注,随众从奔。尸不在焉,纵血迹亦未尝有。
一村咸立,丛中虫泣,河水呜咽,潺潺东逝。
或曰:“童其顺水东逝乎?”
父老乃沿干搜之。
铁头忽曰:“咦?雨来?雨来——!”
则蒹丛之中,童微露首,若雏凫出水,慢拭水而长舒气,与岸上人对视而笑:“鬼子去也?”。
父老大喜,赞叹无量:“童健在!童健在!”
初,童被推拒,乘贼不意,纵没水中,贼急,纷矢如雨;而童于水下潜之远也。
后人赞曰:英雄出少年,有志者,岂在年齿乎。童以总角之龄,轻贼寇,抗强暴,是其勇也。舍一身,全驿使,是其义也。如鱼如凫,潜水得脱,是其能且智也。然当日童辈嬉水之时,安知后日之妙用哉?故云:一念报国,可拯万民;一技傍身,可济苍生,信然。童,可称大豪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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