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您看我来找您了,麻烦您帮我看看我的书稿,它是当代的《红楼梦》。我朋友们都这样说……”
男人哆哆嗦嗦地站在我面前。尊敬地对我称呼“您”。他捧出一叠打印稿,恭敬地递给我。
生活总是向前的他双眼总是红红的,兔子般不安。耳朵也会扑闪。灰色的夹克套在削瘦的身体上,像很多在广州批货的商人。他神态恭敬得可以,可却有种不安从他身上散发出,他似乎时时在偷窥别人的反应,倘若发现人们在注意他,他马上转换若无其事的表情。他身后藏着一个小女孩,年纪约五六岁,躲在男人身后,探出半个头,惊吓过的表情,在脸上久久不能褪去。
书名《青楼惊梦》印得大大的,三号黑体。“这么长。”我掂了掂,“怕有半斤重吧,为什么不拿电子版呢?”后来我受了一个多小时的罪,听了他长篇痛苦创作史与家史。
“是啊,一百万字,我写了整整十年啊。是我的亲身自传。不是有人说,作家的第一部作品常是自传体嘛!您看……我不会打字,这还是求别人打的,花了几百块钱。”男人舔着舌头,热切地望着我,他以作家自称了,他希望“可以出版”像炮筒里打出的子弹一样迅速。
认识这个《青楼惊梦》的作者是在一次文友聚会上,广州某文化名人发起的,邀请了他在网站上的各色文友。这个男人在酒桌上异常活泼,不停地穿梭酒席间,散花蝶般专找编辑敬酒。当介绍到我时,他兴奋地拎着酒瓶冲过来,推开其它敬酒者,“大名久仰,一定干了这杯。我先干为敬!”
他极为豪爽地“咕咚”把啤酒畅快喝完,杯底朝天漂亮地四周亮相,似久战沙场的酒场高手。他穿着一双后跟磨平的皮鞋,皮鞋有斑点泥巴,像是从遥远的地方到了这个都市,这是一只不小心混进沙丁鱼的电鳗。有点恶狠狠地扑向他所需要的猎物。当他很自如地和人谈笑风生时,我忽然感觉到,这不是电鳗,这是一种生存力极强的生物,随处可扎根。
他即兴大声地朗诵了一首诗,大意是“你们是文坛的希望,总是静静的燃烧,守护着自己的缪斯神……”他的诗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我悄悄地问发起人,“从哪来的?你请的吗?”发起人诧异地回答:“不知道啊。”他向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是某某带来的,我还真不认识他。又问某某,是你带来的吗?某某说,呀,不是你引进的吗?哈。你真带了个活宝进来啊,我捅了发起人一下。
不可置疑,那天这个男人获得了丰收,他收集了很多编辑的联系方式,在一天傍晚快下班时,他把我堵在了办公室。让我读《青楼惊梦》。一个自称有他前自传体的三部曲,国内唯一可比《红楼梦》的大作。
“编辑,真不容易啊,我为了这部书,我什么都丢了啊。老婆跑了,女儿病了。我找不到她,她把女儿扔给我,这个女娃有绝症啊,看病花了几十万,我写书十年没工作,把企业都卖了啊。”他坐在我对面,眼泪汪汪地诉说着艰辛。
“……真是为难你了,你太执着了。”我听了这个男人的倾诉,精疲力尽了。说真的,他的稿子很一般,内容透着陈旧与霉味,太多愤世嫉俗与仇恨,多角恋纠缠不清,六十年代的语言,几百年前的封建观念,女主角比琼瑶戏里还要肉麻三分。直白的“我爱你”随处可见。
“我就想出版了,把老婆找到,我要她看看,我是不是没出息,还有女儿的医药费,我要她负担,我翻天要把她找出来。编辑,您看,你是不是能预支我稿费,我几天没吃饭了哇……”他的眼泪滚滚而下,似乎压抑着马上要大声哭泣起来。
“我带你去吃饭吧,稿费现在定不了,稿件得让上面审过才知道能不能出。”我被他的泪花与控诉弄得心头一阵跳,仿佛也要跟着抽泣起来。
男人失望地看着我,“今天不能出版吗?您的传真机能不能借我用用,我要传真一份材料给报社,我要把老婆找出来。”他抖动着材料,仔细抚平,说,上面有我娃的病情。
“没事,你用吧,传真机在那边。”我说。他掏出报社的号码,熟练地传真,是早就准备好的吧,我想。他很快处理完了,长吁了一口气。开心地几乎要蹦跳起来:我们去吃饭吧。他领着孩子。于是我请他们吃了晚饭,吃完送上了出租车。
“你住在哪里?”
“在X村,租的房间,三百块,床铺都没有,我睡地上。”
“你不找份工作先做着吗?”
“我不想工作,我就想把书出了,我有钱,有名了……什么也不怕了。”
他打了个哈欠,拉着孩子很快钻进出租车绝尘而去。
挺不容易的作者啊。可是他的稿件,实在太烂……我该怎么和他说呢?后来几天,我寻思着怎么开口,告诉他稿件不能用。没想到第二天他又跑来了。
“编辑,编辑!有人请我上班了!”他兴奋得皮鞋都快跑掉了。
“好事啊,是谁请你?”我也替他高兴。
“是个大老板,昨天日报发了我的消息,很多人给我打电话,请我工作,我挑选了一家。”他叉着腰,站在那里,似出征前的将军,豪气万丈。
“你有工作就好了啊,可以让女儿先吃上饭了,对了,前几年你怎么过的?你不是一直没工作吗?”我问。
“是我老婆的母亲给钱的。”他说。
“那她们人很好啊。”我惊讶了,“你要告人家女儿,人家还管你生活,不是很善良吗?”
“好什么啊!尽欺负我一人,女儿她有份啊,她家能不管吗?她瞧不起我!”男人现实的回答让我闭嘴了。
他又问了问稿件的事。还要再等等,我说。看他像快失去知觉的鱼用尾巴砸向世界的愤怒,我不忍心泼他的冷水。
随后这男人经常向我汇报他的工作,老板如何器重他了,如何让他好好工作了,薪水三千他还嫌少了云云。“你好好做啊,广州人民对你还是不错的。”我开玩笑。
过了半个月,我在楼下,遇上了他。
“我辞职了!”他背着包,哐啷地响着。
“为什么?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好什么啊,才三千块薪水,还要我写很多东西,我的字是那么贱得吗?我的书只要出了,我受他的气!”
男人细眯着眼,踢开了一只挡在他面前的猫,仿佛这只可怜的猫是阻碍在他生命里叫“命运”的东西。
接触这么久,我对这个男人的才大志疏与不同常人的思维已心有数。不复多言。
后来有个朋友无意中说起他的名字,我跳了起来,“原来那人在你这里上班啊!好心人是你们公司?”
朋友说:“是啊,那人哪像来上班的,是来做老板的,还说我们整天派事儿给他做。”
“他有没有和你们提他写的书?”我问。
“提啊,我才懒得管他的书。”朋友淡漠道。
自从我终于下决心告诉他无法出版大作的消息后,就此打破了我与他之间不算短的愉快而美好的交往。结束了他对我美妙的憧憬。
不久之后,江湖有谣言,说我公司剽窃了他的堪比红楼的小说,现进入书市排行榜的某书其实是他写的。他正准备上诉法院,法院业已受理,而他的第二本要与《百年孤独》一决高下的《公民绝望录》已上市了。如果要买的人去购书中心,他正要开签名会呢。听到他恶毒的谣言后,正遇上一只手上牵着猴子的山民,猴子乖巧地翻跟头,翻到我面前时,猴子伸手抓住我的裙子,骤然间,恬静钻入我这漂泊者的心。“真像个人样哎。”众人喝彩,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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