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要把人剪短,衣服却不干了。直到秋阳明显的消瘦了,衰弱到即使很长久地盯着我们,我们也不再难为情地脸红心热时,我才缓慢而郑重地伸出手去,接过我在台湾度过的第一个冬天。
台湾的冬来前,净派些打草惊蛇的士兵。像要把大地揭层皮似的大风在窗外锣鼓喧天,完全不知道在密室里早已做好准备的人们对它是怎样一种讥笑。我是从冬的老家来的,对它的嚣张,不便过于严厉,可也忍不住怀有一种看见邻家小弟胡闹的好笑。
我没想到的是,台湾的冬天,考验的不是胆要大——北方的冬天常会放出北风四处怪吼,一定不能被那铺天盖地的恐吓吓破了胆,胆寒颇难治愈;也不是要心思细——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出行,露在外面的每一寸肌肤都要做好战争动员。
台湾的冬天,最大的武器是风。从各个方向冲来,如满潮般把你压倒的风;藏在各个角落,突然跳出,一面墙般抵住你身子的风;撞在你怀里的风,拉扯你头发的风。你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一支残忍的军队,还是顽皮的小弟弟。到处是它们的声音,空气像丧家犬那样被驱赶着悲鸣,落叶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不回头地疾走,电线在半空中触电似的甩动,而那些树,那些房子,动或不动地全在啜泣、呜咽。你以为它们真得统治了世界,但气温明明才零上八度;你以为它们不过是虚张声势,但下坡时你却在爬一座叫做“风”的世界级高峰。你心惊胆战了,裹上厚厚的衣服,温柔却长情的秋阳,却用它平和而长久的目光,让你口干舌燥,心头发焦;你胆大轻敌了,只穿一件外套,它们便扑上来,肆意夺走你从太阳那儿沾染的暖意,让你瑟瑟发抖。
到这时,你再不能说台湾的冬柔弱无力了,你再不能指责它找了一个叫做风的流氓无赖了。一个地方的冷,总是和这里的人们防范冬的耐心相契合。当他们终于被冬捉弄得无所适从,被风折腾得疲于应对,冬便得意洋洋地宣布,在这热带的土地上,它带来了真正的严寒。它不知道的是,在遥远的北方,即使滴水成冰的苦寒,也只能在空若无物的双层玻璃外哀嚎。它之所以赢得这场战争,全是因为它从来不敢与这里的人们正面交锋。
在这种冬的虚情假意里,我怅然地想起我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在那里,那个叫做冬的壮汉,一来便带走了柔软的土地,使千家万户惊慌地紧闭门窗。太阳也被吓白了脸,按低了头。虽然它日日夜夜只能在人们的双层玻璃外游荡,却冷得酣畅淋漓、情真意切。
这么想着,我便想起大雪时进村的冰糖葫芦,想起夜夜刮骨的凛冽刀风。如果北方的冬是一去不返的荆轲,这里的冬,充其量只是见王色变的秦舞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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