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妈妈

1、

今天是“好妈妈”协会成立五周年的纪念日。也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日子。

我的朋友林立是这个协会的会长。她在宴会上频频举杯，并执意要求我作为新成员发言。坦白说我很紧张，端着酒杯站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还是林立愿意为我解围。她体贴地拍拍我的肩膀，微笑着对大家说，“我这个朋友简秋可是位重要的人物。虽然她当妈妈的年头没有我们多，可是她对孩子的爱可是不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少。原本她是个事业心很重的女强人，但现在她愿意为了孩子放弃自己的工作。你们说，这样的妈妈算不算好妈妈？”

席间响起了女人们热烈的掌声。

“简秋是做什么工作的？”一个女人问。

“我，我是个警察。”我尴尬地回答。

“警察？”气氛仿佛瞬间凝固了。

“曾经，她曾经是个警察。刚刚不是说了吗，她甘愿为了孩子放弃自己的工作！”林立替我解释着。

“警察不是很适合我们这里吧。”一个女人说。随即响起一片附和声。

“之前，简秋是一个专门负责拐卖儿童案件的警察，她保护着千家万户的孩子！”林立提高了音量，“可现在她只为了她自己的一个孩子而活！你们还说她不适合我们这里吗？”

女人们露出质疑的目光。

我知道我必须开口了。

“两年、两年前……”我的声音有些发抖，“我的孩子，在、在车站被人拐走了。至今为止，不知死活。”

2、

我失去小磊的那天是星期六，对，我难得的一天假期。我跟我先生两个人带着小磊去火车站。因为我先生的一个朋友要坐火车来看望我们，我们去接他。火车站前人太多了。我们就站在广场那里，可还是人挤人。我先生的心情很乱。他是个医生，你们明白的，工作压力很大。所以在那种忙乱的场合里，他就变得烦躁起来了。

然后，然后小磊就哭起来了。小磊四岁，他平时很懂事的，那天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哭了。他一哭起来，我先生就生气地训斥他。我先生骂人的时候很凶的，他不许我抱着小磊，说我太宠他了。我就把他放到地上，天啊，我竟然把他放在地上！他那么小，他的身体软软的，热热的，他瞪大眼睛，满脸都是眼泪。神啊，我为什么要放下他。我就应该永远抱着他的！他站在地上哭着，拉着我先生的衣角。我先生不耐烦地让我去马路对面的超市买点零食回来哄他。我回头看了小磊一眼，然后就往前走了。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把他带在身边的！我应该一刻也不离开他的！

后来，火车进站了。好多人涌向接站口。我先生也挤过去。很快他跟他的朋友会面了。我从超市一口气跑回来，我手上拎着满满一袋子零食，还有我给小磊买来的小火车玩具。我在人群中，笑着朝着我先生挤过去。他笑着朝我挥手。当我挤到他跟前时，我们的表情都凝固了。

3、

我在众女人的安慰中痛哭失声。

“简秋，不要自责，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林立沙哑的嗓音再度响起，“妻子以为孩子跟丈夫在一起，丈夫以为孩子跟妻子在一起，这样的悲剧太多了……”

“会长，你是不是又想起自己的伤心事了？”

“会长，如果当时不是你的丈夫误以为你把孩子送去了幼儿园，你的孩子也不会……”

女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抹起眼泪来。

“我的宝宝，我是那么爱她……”林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我也是，我尽全力地照顾着我的孩子，我……”又一个女人哭出声来。

“为什么上天要夺走我的孩子……”更多的哭声袭来。

“为什么我的孩子要离开我……”显然所有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悲怆之中。

我缓缓直起身，一手擦拭着脸上的眼泪，一手抓住了林立不断发抖的手臂。

“你的孩子怎么了？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那样可怕的事情，我不知道怎么样说给你。”林立的脸上浮现出悲戚的笑容，“五年前，我女儿被遗忘在车后座上。她整整在那里七个小时，最后死于七月的高温。她的尸体，体温高达四十二度，她就那样，在酷热的煎熬里，慢慢死亡。”

4、

“没有一个正常人会那样平静地、一字一顿地描述自己女儿的死亡。”我把录音笔递给周队长，“还有，她特别用了‘慢慢死亡’四个字，突出了死亡过程的残忍，这不应该是一个正常母亲的做法。”

“毕竟已经五年了。”周队露出为难的神情，“而且出了这种意外，母亲的精神情况不稳定也是常有的事。林立详细地描述死亡的可怕，也许是为了起到安抚你的作用……”

“意外，你认为这只是意外吗？”我激动地提高了声音，“你看过尸检报告没有？死者三岁，下肢呈紫红色……器官自溶……你能想象那种痛苦吗？那种一点一点死去的痛苦？一个活生生的小姑娘，居然会被遗忘在车后座上七个小时！怎么可能会有人忘记自己的女儿七个小时！这是谋杀！这一定是谋杀！”

“简秋，你先冷静一下。”周队无奈地看着我，“这样，我答应你，这件案子，我们会再核查一次。你也别急，我听说你不是已经辞职了吗，还是多跑跑跟你儿子失踪有关的事吧……”

“我儿子可能已经找不回来了，我没有办法。”我流下了眼泪，“可是我不能让那些孩子们白白地死了，我不能。除了林立的案子，我还要给你其他几个案子的线索。周丽，四十二岁，两年前，八岁的儿子意外坠楼。陈琴，三十五岁，一年前，六岁的女儿窒息而死……”

“这些资料你都是从哪里查来的？”周队盯着我。

“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组织，‘好妈妈’协会。”我说。

“这就是你加入‘好妈妈’协会的原因？”周队意味深长地说，“你怀疑那个协会不正常？”

“怎么会有一个正常的协会名字叫做‘好妈妈’，而协会成员中，没有一个人的孩子还活着呢？”我擦干眼泪，笑着说。

5、

“请你务必带上丈夫来参加我们周末的活动。”林立把邀请函递到我手上，“这是你们夫妻相互敞开心扉的一次。协会的全部成员都会跟丈夫一起出席。毕竟我很清楚，失去孩子后，你们已经很难面对面地坦诚交谈了。”

“谈些什么呢？”我感到一阵惶恐。实话说，失去小磊的那一刻，冷汗瞬间爬满全身，整个世界开始旋转，我感到自己站立不稳，说不清话。我相信我先生也是如此。因此，我憎恶他，便知道他也憎恶我。我埋怨他，便知道他也埋怨我。巨大的隔阂横亘在我们中间，让我们甚至无法再直视对方的眼睛。因为对方的眼睛里，那场痛彻心扉的失去一定会重新上演。而我们都为此而感到恐惧，我们只能彼此躲避。

“你必须告诉你的丈夫，你是个好妈妈。那些伤痛并不是你的责任，你们可以共同面对，然后重新开始。”林立殷切地说，“我跟我丈夫也经历过这痛苦的一段时间，所以我愿意帮助你们，帮助大家。这五年来，我们的很多成员都是通过这样的谈心而开始了新生活。而每到这一天，他们还是会如约而至。所以这一天，是‘好妈妈’协会的大日子，你一定要参加。”

“我先生也许不会来。”我犹豫着说。

“我们的地点设在地下室，很私密的环境。”林立鼓励地看着我，“请他来吧，告诉他，你是个好妈妈。”

6、

我接到了周队长打来的电话。

“简秋，我们查过了你提到的那几件案子。”他深吸一口气，“确实存在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我仅仅抓着手机。

“先拿你的朋友林立来说吧，我们通过走访发现，自从林立的女儿出生后，她跟丈夫的关系越来越坏，有亲友反映，林立时常指责女儿抢走了丈夫全部的爱，并因此对女儿拳打脚踢。”周队的语速越来越快，“而且林立的丈夫曾经在问讯中明确表示，他明明记得自己锁好车离开时车子后座上是空空的，不知道为什么女儿后来竟然会出现在哪里，而且还被活活热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的心跳越来越快。

“还有那个周丽，她儿子坠楼的案子本来就有疑点。有人说曾经听到周丽大声责骂儿子，恐吓他如果不认真学钢琴，就把他扔下楼摔死。”周队叹了口气，“而也有人看见她时常把儿子推出窗外，只一只手拎着儿子的领子，那样呵斥或威胁孩子……至于陈琴……”

“全部都是谋杀！你看到了吗！”我已经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那些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好妈妈的人，是她们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如果把那些孩子给我，我一定会好好养他们，我发誓！”

“我们没有确切的证据。”周队停顿了半晌才开口，“所以我们只能推测，但不能做任何实际的事情。我们只能怀疑。”

“合理的怀疑还不够吗？”我绝望地发问。

“你只会怀疑别人，你有没有怀疑过你儿子的失踪案？”周队重重地叹气，“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丈夫会突然把你支开？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一转身的工夫儿子就不见了？如果你执意怀疑别人，为什么不先怀疑自己？”

7、

我知道我先生并不喜欢我们的儿子。如果没有那个儿子也就不会有我们的婚姻。他时常抱怨如果不是因为儿子的出生绊住了他的手脚，他早就出国深造，去过全新的生活了。小磊失踪后，他很快就开始频繁地出差。每当我对他说起有关小磊的事，他总会不耐烦地打断我。虽然他说，因为太痛苦了，所以他不敢面对我。但从孩子在他身边消失的一刻起，我以为我已经不能相信他。

我接到了我先生打来的电话。

“你在哪儿？”他不耐烦地说，“我已经照你的要求来到这个地下室了，这里的好妈妈跟好爸爸们都已经就位了，你还在磨蹭什么？”

“所以你现在也是好爸爸之中的一员了。”我说。

“别废话了！你赶快过来，参加了这个活动，我就要赶快收拾行李出差……”他骂了句脏话，“这地面怎么会这么滑。”

地面上是汽油。我没有告诉他，默默挂了电话。

我在想，如果不能保护自己的子女，那样的好妈妈跟好爸爸们，他们似乎不应该在这种地方相聚吧。真的相信内心的痛苦会谴责他们吗？我冷笑着，他们需要的是真正的惩罚。

现在我站在地下室的入口前，点燃了手里的火柴。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