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水坝一角
白天太阳实在毒辣，只有傍晚六七点才能使出浑身解数大干一会，可是那时候也正是做晚饭的时候，也是给猪仔喂晚饭的时候。我不会做饭，我爸留我妈在地里干活，看着粮食，因为小偷小摸就喜欢瞅着傍晚偷已经打包捆好的小麦，他回家做饭，顺便喂猪。
像这种农忙的时候，我爸就会骑电动车到街里买点卤菜和大馍，一来是白天干活累了，二来是这样方便，就连菜盆都不用刷，因为卤菜外面套了几层塑料袋，直接放在盆里就成，吃完就连塑料袋扔掉，有时候他还会顺便买几瓶冰啤酒带给我妈喝。
那种红彤彤的鸡爪特别好吃，猪蹄子也好吃，猪头脸肉也好吃。吃完饭根本睡不着，家家户户都是在外面睡觉，睡在网眼床上。网眼床的四大框是木头，纵横交错的绳子通过有序排列编织成结实的网兜，这是床板。如果绳子编织太密集，结实倒是结实，而且不容易往下凹陷，放竹席在上面毫无压力，但是床板密不透风，很是燥热。如果绳子编织的太疏松，虽然不结实，人往床上一躺就会陷下去，小孩子还有睡成罗锅腰的风险，但是网眼大就比较凉快。
我家是这一排的最东边，挨着的是一大片田地，但是附近没有我家的田地，所以我躺在我家门口的床上看不到我爸妈。天渐渐的黑了，但是天空却红彤彤一片，空气污浊沉闷，直叫人咳嗽。收完庄稼忙着去打工的人家，刚把地里的麦子割完就马不停蹄的放一把火把麦茬烧了，被烧成灰烬的麦茬既可以当做养料，又方便耕地。
我让我弟蒙头盖在被单里，他不愿意，硬是要抱着包被站在床上，把包被的一个角包裹在一个肩膀上，形似袈裟一般，我便开始问他，“高僧是从何而来，为何而去？”
他单手五指并拢放在胸前，微微低头，模样很是虔诚，另一只手做抚佛珠动作，煞有介事的回答我，“贫僧从东土大唐而来，为西天取经而去。”
说完我们就笑了，“要不我现在去烧水等他们来家洗澡?”
那时候并没有太阳能，即使有，也是少数几家盖得起房子的人家安装，两层小洋房上支棱起来的一排排水管在太阳底下十分耀眼，我时常眯着眼睛用指头数着到底有几根管子，但是数着数着就乱了。我家还是按照传统，烧水做饭，同烧水做饭一样，烧水洗澡。
阿浩摇摇头，“现在烧水太早了，等他们来家水早就凉了。你教我玩那个你拍一我拍一……”
于是我就陪他玩游戏，可是没多一会他就睡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瞪着眼睛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我妈曾经跟我讲过的恐怖事件全都找上门来。我一摸他的后背，衣服全都湿透了，浑身湿漉漉的。蝉鸣声似乎也消失了，大概是蝉的嗓子也已经冒青烟，树梢一动不动，一点风丝都没有。远方的天空还是红扑扑一片，烟雾缭绕，如果这时传来警笛声，大有拍电影的派头。挂在天空上的月亮静默不说话，倒把清晖撒落在我脸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拴在不远处的大黄狗也已经不陪我玩了，我拼命喊它，它连尾巴都不摇一下。
我妈曾经跟我说，邻居的奶奶家秋收的时候一场上都是玉米粒，眼看着快下雨所以赶着把玉米泳裤口袋装起来堆在走廊里。三更半夜，我爷爷穿着大裤衩出来上厕所，发现一个身影从走廊里跑到房屋后面，我爷爷人高马大，膀大腰圆，一般人根本不敢近身，他跟着影子就追出去，那个身影蹦着跳着就消失在房屋后面的玉米地里。想想真是让人后怕。
我虽然在辈分上称邻居为爷爷奶奶，实则他们夫妻年龄和我爸妈差不多大。他们和我爷爷奶奶是叔兄弟，村子太小，几乎每户人家说起来都是沾亲带故。
我躲在被单里蒙头装睡，希望可以避开传说中的妖魔鬼怪。我家东南角是一片芦苇荡，就在猪圈的旁边，郁郁葱葱，只有割草放羊的人才会挎着篮子，带上镰刀进去。我妈跟我说过，一天晚上我奶奶看见芦苇荡里升起几团蓝紫色的火焰，大大方方的飘在空中。我奶奶吓得赶紧跪地祷告，因为她是耶稣基督的教徒，她觉得是耶稣助她驱除魔鬼，毕竟看到了常人没有看到的东西，想来定是不吉利的。
我对那片芦苇荡实在好奇，但绝不相信是所谓的魔鬼现世。我正迷迷糊糊，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个拿着镰刀的身影逐渐清晰，爸妈回来了。
“你俩怎么在屋里扇风扇?”我妈嗔怪道。
“起初外面还是有风的，现在真热死人!”其实刚开始的想法是为了省电。
我妈问我有没有烧水，我说还没有，顿时觉得羞愧难当。她扭头进厨房打出一舀子水洗手，然后开始往锅里加水。而我爸脱掉上衣，光着膀子，用手接着凉水洗脸。我妈是一个特别讲究效率的人，她用木头烧锅，锅里的火旺着，又可以腾出手来忙别的事情。
她把我弟抱起来，放到屋里的床上，屋里的床上有蚊帐，是粉色的，类似于蒙古包一般。我拿起床单跟着我妈一起进去。我真得恨不得能够立刻入睡，然后头脑却十分清醒。我能听到蚊虫煽动翅膀的声音，我能看到黑暗中的光和影。
爸妈直接在外面脱光洗澡，这里比较偏僻，这一带没有什么人。洗完澡之后我听见他们在唠嗑，抱怨天气燥热，商量着买落地扇。
“秋天小洁要升初中，还不知道送哪上学呢！西边你叔不是以前在县城里教书，去年喜报上说全县前十名，这个学校占三个。看来这私立学校比一中二中的教育还好。”这是我妈的声音。
“好什么好，这学校里的小孩都是硬逼着学习的，两周才能来家一趟，跟蹲监狱一样。现在初中把脑子都用完了，以后升高中就没有后劲了！”
“那你想送她去哪上，还能去乡里中学上，正式录取一二中的没有一个!”
“乡里这一年才一千多块钱，县里明志中学一年要五千多。”
“现在你知道心疼钱了，之前让你省钱，你当耳旁风，小孩现在越来越大了，花钱跟流水一样。家里菜园里什么菜没有，天天赶集。看人家买什么，你也买什么。人家那是小孩大了，都快可以出去打工挣钱了，你家两个小孩才多大，花钱的时候还没到，心里没有数嘛？”
“我天天赶集买什么了？不就买点零嘴给他俩吃，能花多少钱。”我爸听起来对我妈的唠叨很不服气。
“那你说家里那个电机用坏了不修，你又跑去买一个。看人家逮鱼，你不吱声又跑去买地笼。你说这里里外外花多少钱!家里都堆满了这些不正经的东西，说你还怪人家说你了？”我妈的语气里一股抱怨。
“那电机铜线烧坏了怎么修，猪圈里这么热，天天刷猪圈怎么能不买电机?我买地笼不是逮鱼了嘛，单单小龙虾不也卖了几百块钱。”我就是随了我爸这个脾气，正有正理，歪有歪理。
“你天天说你挣钱，你看别人出去打工哪天不是一百块钱左右，你在家围着猪转，我也没看见你赚了多少钱!逮鱼摸虾一顿饭，误了庄稼扯屌淡。”我妈是用俗语高手，更是歇后语高手。
“别说了，等麦子收完我就出去打工!”我爸一听见我妈拿他和别人比较就生气。
“不要把脚翘我身上，你死去那边睡!”我妈也不给他好脸色。
我爸特别喜欢逮鱼。我特别喜欢拎着小桶跟在他屁股后面拾鱼。东边田野里有一个小河，绵延不断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小河有的地方很平坦，有的地方很陡峭。我爸背着电瓶，穿着橡胶皮衣，一手拿一只叉子，另一只手拿一只舀子。电流通过叉子可以在局部水域放电，小鱼就会被暂时麻痹，漂到水面上来，我爸就用舀子舀在河边，他继续转移战场。我拎着桶过去挑拣，小鱼虾我就会扔到水里，还会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小东西，模样实在丑陋。有时候我也会把水草捡进去，我爸很生气，质问我干嘛捡些没有用的东西。
我说小鱼如果不放水草会饿死的，小鱼喜欢河里的脏水。
我爸说小鱼不会饿死，它就是靠喝水长大的。
有一次我爸激动的在水里往前边跑，我拎着桶在岸上追。原来因为他看到了一条母黑鱼带着一窝崽，这条母黑鱼没有逃得过我爸的魔掌，它大概有四五十厘米，在地上使劲蹦跶，我觉得它肯定是想要保护它的孩子，我求我爸把它的孩子重新送回水里。我爸说，不然把它们都放回去吧！桶的鱼已经不少了，我拍手叫好。
那时候我弟小，我是跟着我爸的主力军。往往他刚背上电瓶，穿上橡胶皮衣，我就立马去找小桶拎着，有时候小桶被占用，只能用装米的袋子拎着，是那种二十斤的米袋，不太大，拎着刚好。
同一个村的男同学经常看到我爸去逮鱼，一上学就会问我，“你爸昨天逮了多少鱼?”我都不想理他们。
就像我妈说的那样，我隐隐约约逮鱼不是一件正经体面的事情，可以到处向别人炫耀。体面的事情就是像别人的爸爸一样外出打工挣钱，回到老家之后可以抽十块钱一包的黄山，最好是穿大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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