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而又傲慢的老家阿小一直有一个梦想,他曾经向我宣誓般的说过:“我是绝对不会捕鱼的。”这个四个男人三个都捕鱼的家庭,独有最小的儿子这样倔强吧。
在他得知我考了年级第一时,他傲慢的把我叫过去说:“黑狗达,所以你要好好读书,离开这个小镇。”
当时,我心里产生一种佩服,一个能看不上小镇的人,内心该是如何宽广。
可是他读书并不好,这让他高傲的安静,被理所当然的理解成了一种孤僻。
通向梦想的路呀,你在哪里?
香港阿小,是坐着电视里才能看得到的小汽车来的,穿着电视里小少爷穿的皮鞋,电视里小少爷穿的吊带裤,头上梳着电视里小少爷才梳的发型,穿白衬衫白内衣,一副小少爷该有的模样。他要在姑姑家借住一两年,等着去香港移民的。他说话喜欢扬眉毛,头发梳成四六分的郭富城头,吹口哨,每天洗很多次澡。一度成为小镇人围观和羡慕的对象。
他姑姑邀请我去跟这个阿小玩儿,“你读书好,多带带他,别被那些野孩子带坏了。”
香港阿小的父母去香港打工,母亲疼小儿子,不舍得阿小跟着吃苦,就把他留在老家,每月寄来丰厚的钱求得亲戚对他的照顾。
而长子带在身边,帮忙工地做点事情,所以哥哥从小就在香港长大。现在已经长出一副香港人该有的模样,留着长头发,打了耳洞,夏天会穿白色短裤配皮鞋,有时候还带着条丝巾。哥哥像电视里那样,骑着摩托车带着一个女的飙车,到了公司又换了一身西装,可帅气了。哥哥是吸毒的。
香港阿小说起哥哥都是崇拜的口气,而且也很自然的模仿起来。
姑姑把自己的两个儿子派给阿小做跟班儿。他不断派表弟来叫我,一起玩弹珠,一起玩捉迷藏,一起玩飞行棋……
因为我跟随香港阿小看漫画书、玩任天堂游戏机,导致我的老朋友“拖鞋军团”的人生气并向香港阿小开战。
阿小有钱,一天他拿出很多钱,想让我帮他买摩托车飙车,想买毒品大麻,那天晚上,我陪他去了地下游戏厅玩了老虎机作为结束。
他大把大把的输钱,我在内心里决定远离这个阿小。我知道他活在一种想象出来的幻想中,我担心他的这种愿望也会把我拖进去,因为我自己身上也有类似的躁动。
我觉得他非常遥远,我知道他身上流动着一种欲望,强烈可怕的欲望,他马上城市起来,香港起来,像香港人那样生活。
开战结果是我和香港阿小成功避开带着鞭炮的牛粪,到香港阿小拿着打鸟的猎枪打这些野孩子、骂这些野孩子时,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寒意。于是我开始渐渐疏离香港阿小。
阿小姑姑让我去给他补习,我发现乡下的阿小也在那里,他蹩脚的讨好香港阿笑。我害怕看到老家阿小的样子,他会卑微到让我想到自己身上的卑微。
老家阿小变了,他说话的腔调、梳着的发型都很像香港阿小,连笑的时候嘴角微微的上撇,都模仿得那么入微。他要变成香港阿小的样子。
老家的阿小新闻多起来,瞒着父母,翘了整整三个星期的课,假装准时上下学,跑到小镇新开的工业区,不由分说,逼迫那些外地的打工仔要求他们学狗叫,不叫就拳打脚踢,最后父母还发现他悄悄溜进父母房间偷了几百块钱,不知去干吗……
我告诉阿小的母亲,“你让他别和香港阿小玩儿。”
这事被两个阿小知道了,一个对我冷漠地转过身,假装没看见,一个是要和我打架,想打我的是老家的阿小。
后来,由于在学校的种种表现,老家阿小被学校警告处分了,被留校查看了,后来退学了。
香港阿小也要告别小镇去香港了,他送我木质恐龙和任天堂游戏机,我送他一本物理参考书,那是我攒了半年才买到的书,50元,对我来说很贵,我告诉他“你物理太烂了,做做里面的习题吧。”
他傲慢的说,“这么烂的礼物啊。”
香港阿小,我感觉和他是两个时空的人,他离开后,我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但我家前面那个阿小却没有及时恢复。
没有香港阿小带他去理发店剪那样的发型,他坚持自己试图用剪刀剪出那样的形状,没有香港阿小陪他去开发区展现英雄气概,他依然坚持每天晚上逼迫路过的外来打工仔扮狗叫,然后几次邀约各种人去观摩,都遭到拒绝。
没去读书他只能当渔民,他挣扎了几次,和父亲大打出手。离家出走,失踪一个多月后,饿得瘦骨嶙峋的阿小回来了,他答应当渔民了,唯一的条件是必须给他买一辆摩托车。每天清晨四五点钟,他骑摩托车去海边,下午四点钟打鱼回来,他油门一催,就呼啸着玩耍去了。他沿着海岸线的公路,以超过时速100的速度,风一样呼啸而过,嘴里喊着亢奋的声音,我注意到他留起了长发。
每次他开摩托车经过我家门口,我总在想,他是在努力成为香港阿小想成为的那个人吗?
离开三年,香港阿小给我寄来了一封信。
老家阿小在海边狂飙,一不小心车歪了,受伤了,从此他不再骑摩托车,而是骑自行车去打鱼,他成为小镇上的渔民。他娶了老婆,生了儿子,然后自己买了块地建好了房子,也圈上了庭院,里面还同样养了只狗。开始重复和父亲一样的生活。
我早就考上了大学,到北京工作,忍着颈椎病苦恼着工作的压力和工作结束后的空虚,在全球闻名的顶级杂志社工作,文章会被到处转载。一次看博客评论时看到了香港阿小的留言,还留有电话号码。
起初我不敢打电话,半个月后有事情到香港出差,忙完事情摊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突然下决心拨打那串号码,是阿小吗?
他还记着我的声音。
他剪着规矩的短发,耳朵确实有曾经戴过耳环的样子,他依然打扮得清爽,但背着一个不太搭配的帆布包,一张嘴,一口抽烟抽坏了的牙齿。他是安装防盗门的高级技工。他说,来香港后,被香港同学看不起,交不到朋友,对城市生活厌恶,父母生意失败……
我跟他到他住的地方去聊天,他说,来香港第三年,父亲查出鼻咽癌,建筑公司不得不叫停,找医院看病,本来还有希望,结果哥哥怕被拖累,卷着家里的钱跑了,他和母亲只好卖掉房子,继续给父亲看病。有一天,他父亲自己开着车来到这座我们正经过的斜拉桥,就从这里冲下去了。
他现在要挣口饭吃,还要每天从这里经过。
那个长长的全亚洲最大的铁索桥,青衣大桥,他父亲就是从这桥上冲下去的。
他爸爸一生病,什么朋友都没有了,葬礼上只有他和母亲,他说,城市是很恶心的。他说,他觉得小镇才是自己的家。可是,他说,我哪里又有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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