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阿耀

一

对于阿耀来说，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他到了公司停好车，背上可以装下笔记本电脑大小的双肩包，快步走向办公室。

“耀哥好！”“阿耀，早啊！”“嘿耀哥！”一路上有好多人跟他打招呼。阿耀是这个公司的“老人”了，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当着一个小领导，外加兼任部门工会主席之类的职务。他长着一张不显老的圆脸，有点微胖，看起来和蔼可亲，不管是对前辈还是后辈，都有足够的耐心，时不时也喜欢说点幽默的话调节气氛。

阿耀跟一圈人打完招呼，终于走到了工位上坐下。他拿起保温杯，准备去茶水间泡一杯茶，开始一天忙碌的工作。

“耀哥，早上好！”最近刚进公司的新人小郭正在泡咖啡。“早啊！你的杯子好漂亮哦。”阿耀用略带搞笑的语气跟小郭寒暄。

“哈哈哈，是呀。”小郭笑了笑回应。小郭离开后，阿耀坐在茶水间的凳子上喝了几口茶，他忍不住羡慕像小郭这样没有压力的本地独生女，上班只是为了有个社交的状态，而不像自己当年那样背井离乡地过来打拼。说话做事都要小心翼翼，在工作上更是事无巨细，永远保持120%的热情和精力。

不过到现在为止，阿耀只当上了一个系长，也就是公司里最低级别的领导，唯一值得骄傲，也可能是负担的是，自己的老婆也在这个公司工作，而且老婆已经当上了科长，级别和工资都比自己高一大截。其他人经常无视他的努力，反而常常对他娶了个好老婆津津乐道。

二

“阿耀，待会儿跟销售的会议你帮忙组织一下，叫各个系长们都要参加。”科长一边处理着手头的工作，一边布置任务。“好的好的，我马上落实！”阿耀赶紧站起来，拿起手机预定会议室，然后走到科室内每个系长跟前，通知待会儿开会的时间地点。就像一只蝴蝶一样，飞来飞去。

还有半个小时才开会，阿耀趁这个空闲时间，准备辅导手下的一个员工写升级资料。在这个公司，每两年有一次升级机会，员工要交一些表格和ppt，来证明自己这一两年都做了些什么有价值的项目，如果评委觉得可以通过，那么也就相应地升级、涨工资。

阿耀作为一个负责的系长，总是主动帮助那些正在写升级资料的年轻员工，因为他也年轻过，也有过被生活压得难受的时候，所以面对那些初入职场且背着房贷车贷的年轻人，他总是格外关心。

“来，你把这里调一下，原因放在最上方，加粗字体……”阿耀很认真地帮年轻人小宇指导升级资料，极致得让坐在小宇旁边的小郭也拿起了纸笔在记录。阿耀就像讲课一样，把资料里的每一个逻辑、细节都顺了一遍。时间一晃，30分钟过去了。阿耀拍了拍小宇的肩膀，鼓励他继续修改资料，然后拿起笔记本跑去会议室开会。

“做一下会议纪要，阿耀！”部长进入会议室，坐在C位上习惯性地说。“好嘞！”阿耀摊开笔记本，认真地听大家商讨公司下个月的生产计划，他拿着笔在纸上刷刷地记录。会议持续了一个半小时，结束后已经是中午12点。

“阿耀，记得下午1点前把会议纪要整理成电子版，再配上图文做成ppt，下午2点半咱们去给经营层汇报！”部长离开前说道。“好的，没问题！”阿耀满口答应着。

三

中午只有45分钟的吃饭加休息时间，阿耀叫了手下的一个员工李坤和他一起整理报告资料，并让小宇帮他们带饭。阿耀虽然是李坤的直接领导，但由于李坤的座位是在科长旁边，所以李坤经常直接帮科长做一些会议资料。久而久之，大家还开李坤的玩笑说他是“副科长”。李坤毕竟才在公司干了4、5年，年轻气盛，总觉得自己不需要听命于阿耀，科长才是自己的领导。

“李坤，把这些最新的数据也加进ppt里吧……”阿耀让李坤在报告资料中加入数据，然而李坤却有着自己的判断：“你确定领导们会仔细看这些数吗？用走势图展示一下就行了吧，不用那么麻烦！”李坤脱口而出，丝毫不觉得他的语气有什么不妥。阿耀被李坤噎了一下，他没有想到现在的年轻人已经这么自我了，一副连商量都懒得商量的语气。但阿耀不敢骂人，他怕自己发脾气会引起什么不好的后果。所以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把怒气吞进肚子里，耐心地说服李坤修改资料。

下午2点，部长带着科长、阿耀以及李坤，一起去经营层的办公区报告。因为这个公司场地比较大，准却来说是一个大工厂，所以每个区域之间相隔也有1公里左右，赶时间的时候需要开公务车往返。

“阿耀开车，咱们赶紧去吧！”部长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阿耀赶紧去拿公务车的钥匙，追在部长后面。

“资料都带齐了吧？”阿耀问一同前去的李坤，想再确认一下万无一失。“嗯。”李坤坐在车的后排，头也不抬地回应了一个字。坐在副驾驶的科长和坐在后排的部长低着头看手机。

“好吧，准备出发了！”阿耀用积极地语气轻声说了一句，仿佛也是在为自己打气。他深吸一口气，踩上油门出发。

四

部长首先进入了总经理室，紧接着他叫了李坤把电脑投屏，开始给总经理报告。其中，有一些资料的细节，部长直接让正在控制ppt的李坤来讲解；一些重要的跟进项目，部长则让科长细致汇报。阿耀就像个局外人，坐在一边只有频频点头的份。

报告完毕，依旧是阿耀开公务车返回。在车上，部长还特别夸了一下李坤在工作上成长很快。李坤谦虚地笑了笑，但也丝毫没提资料其实是阿耀一手指导他做的。阿耀此时很想说点什么，哪怕是像平常一样开个玩笑，但他忽然觉得胸闷，什么也讲不出口。

回到办公室，阿耀正想坐下喝口茶，只见美女倩倩过来找他改通讯稿。阿耀是部门的工会主席，这些发在工会公众号上的文章都需要他过目。他揉了揉眼睛，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起了倩倩写的稿子，期间他用一支红笔在纸上仔细标记出了不合理不通顺的地方，就像学校里的语文老师一样。

改完通讯稿已经是下午4点多，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要下班了，阿耀忍不住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他真奇怪那些天天在座位上，有事没事都拿着手机不停刷的年轻人，他们为啥一点紧迫感都没有？至少也应该像他当初年轻的时候一样，没事也会主动揽活儿干才对呀，不然你怎么在领导面前表现自己呢？有谁会记住你呢？

他有点想透透气，办公室里太闷了。他从后门溜达了出去，看着厂里的绿树花草，心情顿时好了许多。阿耀平时很少出来溜达，因为他的时间都被工作上大大小小的琐事占满了。他也不抽烟，所以也极少能听到同事之间的闲话。他正呼吸着新鲜空气，忽然听见围墙后面传来的声音，是公司吸烟区的人们在说话。

“嗨，不是我说他，阿耀就像个八爪鱼一样，什么事情都要掺合一脚，反正哪都有他就对了！”

“是啊，简直没有比他更积极的人了，又是工作又是搞各种活动的，他倒是挺有精力！”

“但这种人事无巨细、优柔寡断，也没什么魄力，充其量当个系长，真不能再高了。”

”你看他连自己手下的那几个小年轻都管不好，他们都不听他的。”

“哈哈哈，我倒觉得他自我感觉良好，以为大家都很爱戴他。”

阿耀听到这些话，眼眶连着头骨有些隐隐作痛，紧接着眼前一阵眩晕，脸开始涨红。他虽然偶尔能够感觉到领导们对他的轻蔑，但有些话真正听见了，还是让人难以接受。原来，自己一直这么努力地工作，尽力对每一个人都好，仅得到别人这样的评价。阿耀在心底骂了好多脏话，强忍着怒气逼出的眼泪，他真恨不得翻过墙去，拎起那些说闲话的人们痛打一顿。

可是他不能，也当然不能。虽然他现在很委屈，很生气，但谁敢在职场上跟人撕破脸皮呢？毕竟已经在这个公司待了十几年，拿着一份稳定且还不错的工资，如果不出意外可能会在这里干到退休，哪能一时忍不住就全盘掀翻，前功尽弃呢！每一个背负着家庭责任的中年人，都没有随心所欲的权利，只能作出权衡之下利益最大化的选择——继续忍耐。

阿耀忍住了眼泪，强力吞咽了几下，如果让年轻人看到一个大老爷们在公司后门哭，那是多么丢脸的事情啊！阿耀笑了笑，扶住墙、稳了稳身子，又走回了办公室。

五

下班了，阿耀今天心情很差，他难得早早地收拾起了背包，准备回家。今天，他迫不及待地想下班，甚至想去接小孩放学，让他不用孤零零地在托管班待着。他现在不想听到任何人的声音，尤其是领导们对他的呼喊，他真的不想听到，他觉得听到就能原地爆发！

“阿耀！今天经营层给出的修改意见你整理一下吧，马上在群里共享一下！”部长叫住了刚走到门口的阿耀。

轰！阿耀脑子里最后的一堵墙塌了，他几乎就要尖叫出来！

我不干！他妈的！你爱让谁干就谁干！老子是你的狗吗！

这些话冲到了阿耀的舌尖，就要喊出声音了，突然他收到了一条微信。

阿耀掏出手机一看，竟然是母亲发来的微信。她告诉阿耀，她正带着孙子在医院看病，孩子发烧了。

一瞬间，阿耀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原先的怒气和埋在心底的不公，一下子全冷却了。他再一次妥协了，就像原先很多次如今天一样的无谓挣扎。

“噢好的！我马上弄。”阿耀又瞬间变回了那个和蔼可亲的样子，跟身边的同事开着玩笑，走回座位放下背包，继续打开电脑办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