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干净的天,纯净的灰色,偏于暗淡,被对面的楼层拦挡了一片。说实话,我往外看的时候并无什么特别的期待,抬头先看天空,是出于一种矫情的习惯。假如条件允许,视野可以开阔到远方的话,我倒是会有所期待:最好是有几座层层叠叠的山,线条起伏,包纳树木郁郁葱葱,不单调,也不需要太多秘密;当夜晚来临时,就抛出一个光亮光亮的月球,照出寂寞的冷色。
然而条件并不允许,视野被遮挡,我只能对视一个普通的住宅小区里毫无特色的绿化装饰区——唯一值得观察的只有区区两三株樟树,花期早过了,果期也刚过了,没有了所珍护,也没有了所得意,沉默时带着坦然,闹动时透露出自足。我想对它们说说我的心情,但它们摆起常年深绿的树叶,仿佛在说已经提前知道了,接着礼貌地分享了它们的令我羡慕的自由感。其实,在小区里还有别的绿化物,至少有杨梅树和桂花树,都曾吸引过我的注意:一个酸,一个香,一个红,一个黄,都大胆地展示自己的能力和独特的个性——只可惜都不持久;更可惜的是,它们没有生长在我的卧室的窗外,无法填补我的占有欲——我不知道它们是否是樟树那样的倾听者,信持着什么样的生活观点?
近日来,我的心情有些落寞,尤其是在安静的周末的午后。远离手机游戏之后,我虽然有更多时间阅读和直面自己,但也更容易暴露在无聊中。于是,我开始做一些转移注意力的事,例如写作,例如想起一个老头,例如想起一个老头之后又想起另一个老头。
苏州是座江南水乡城市,遍布着纵横交错的河流,将星罗棋布的几个湖泊贯通联结起来,极大地方便了垂钓者。有一个老头,经常在小区旁的我上下班必经的河边垂钓。这是一条安静的河,水不清澈,但也没有太多杂物,从不远处的青剑湖引出来,流的及其缓慢,像河边的垂杨柳在风中缓缓地摇。河流靠公路的一侧是密布的树丛,树丛间有一个缺口,漏出一小片空地连接着河堤,足够让他安放一个折叠椅、一个塑料桶、一个抄鱼网、一把伞、一个小支架、一个碗和一副钓竿。他就占据着那个有利的位置钓鱼,距离远得看不清容貌细节,却足以辨别出年龄段。他经常穿着黑色的皮夹克、黑色的长裤和黄棕色的鞋子,头戴一顶白色的鸭舌帽,在穿着上可以说有一种符合年龄的保守与随性,与地铁站收报纸的老头一样,只透露了些许的孤独,但更多却是说不出的神秘。他基本上是坐着,或者说缩着,一动不动,像是嵌在了树丛里。从概貌来看,他也不显得穷困潦倒,年岁的流逝使他的脊梁变得轻微佝偻,没错他是一个老头,然而并不是我们偏见里会假设的那种一无是处的老头。
我搬家约半年了,最初的日子里并没见过他,然而突然开始,每天清晨7点刚过,当我经过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准时地坐在那里很久了。于是,一种奇妙的比对关系出现了:我工作日早起去上班,他每天早起来钓鱼;我匆匆赶去挤公交和地铁,他悠闲坐在河边柳树下;我一个人,他也一个人;我上班努力工作基本上是为养家糊口,他钓鱼独对长河很可能不是为养家糊口。。。。。。我发现自己很容易对外部世界产生好奇,对他人的生活产生兴趣,因为我觉得他人的生存状态以及生活动机是个值得探究的宏大主题。于是,每天看到这个老头的时候,我都放慢脚步,以便能多观察几秒钟,就像在地铁站里一样。我觉得他懂得坚守一种无害的兴趣,有眼光选择那一处绝佳的角落,充分发挥了一个老人的长处:精神更纯粹、能够保持长久的沉默、远离社交网络和电子产品、把时间过得比年轻时更充裕。
对一个老头来说,最流行的日常消遣无非是这几种:打麻将、打扑克、下棋、跳广场舞、侃大山。他选择了钓鱼,另一个老头选择了在地铁里收集报纸。如果我有幸长命活成一个老头,我大概是都不会选的。期待到了那个时刻,我是一个无人打扰的小说家:为青少年写些魔幻的故事,或者为自己写一座迷宫。
我把地铁站里的老头和河边钓鱼的老头当做独特的个体来观察,然而我知道,吸引我的并不完全是他们本身,还存在着一种让我着迷的无形的象征意义,越是进入抽象的领域,它们就越清晰。那是一种安逸却消极的价值观,老头象征着一种达成态的稳定:判断力已经养成了,天之命及人之伦已经认知了,社会成果及自身价值基本已是定局,欠下的债要么已还清要么永远还不清了;珍贵的事和不珍贵的事、仍爱的人和不爱的人,对立分明,像被放在天秤的两端,彼此的分量精确而准确,童叟无欺;迫近的死亡会逼退未来的计划及理想,极端的情境会强化对当下的关注,缺席的终极意义最终引向虚无;于是就抹去了年龄,抹去了人。
一种荒诞出现了。必须要第三个老头来解,必须等他来,一点耐心也少不了,必须等待这个老头,也许等待四十年,也许五十年。
冬天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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