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气了

      父亲年已六五，与大大同龄，不过没有大大那么卓越伟大，而是属于南方农村里最典型平凡的农民。

      常说“父爱如山”，从小到大，父亲在我心中真的是山一般的存在。山有什么样的特质呢？稳重（实在），深沉（沉闷），包容（脾气好），屹立不倒（比较固执）。但是，今早我却惹恼了山一样的父亲，怪他不会与时俱进，衣着太落伍，所以父亲生气了。

      其实从我记事起，父亲便颇爱赶潮流。听母亲提过，父亲是本地最早一批买了拖拉机的人，可惜没过几年出了大事故，最后把拖拉机都赔掉了。八十年代在村里买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每天晚饭后家里总是挤满了看电视的伙伴邻居，叽叽喳喳的父亲也不嫌吵。后来父亲又想买自行车，尽管母亲反对，但外公懂他，并且资助他买了家中第一辆凤凰自行车。接下来的几年时间，每年寒暑假，我都被父亲用那辆自行车驮着往返外公家，常常颠簸得我屁股发疼双腿麻木，但我和父亲都乐此不疲。再到后来，父亲买海信彩电，买三轮车，买电瓶车，买老年代步车……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总是尽可能争创“先进”。少时未觉，父亲的这些“先进”应该是代表了一种积极向上的心态；只是单纯因为父亲满足了我作为孩童的小小虚荣心，所以一度以他为豪。

      大概得于此故，我小时候喜欢父亲是甚过母亲的。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父亲对我们姐妹的耐心和好脾气，是母亲不曾给予的……比如我小小年纪离家出走，母亲会用藤条示威而父亲仅仅责骂几句。比如姐姐去了北京不过月余就耐不住要回家，母亲责骂她不知进取而父亲却在深夜里骑着自行车赶去衢州接她。如此事例举不胜举。打小我的同学和玩伴，只要去过我家的，都会对父亲和煦温暖的笑容印象深刻——变不出什么令人惊喜的花样，但却比母亲天生的精干圆滑更宜亲近。

      有一年父亲在工地上出了意外，落下了严重的腰疾，干不了重活儿大活儿，又不甘心一辈子种田种地，于是改行修自行车，就在如今的江东大道大樟树底，一修就是十几年。后来一位经常路过他修车摊的老中医教给他治腰疾的药方，往年父亲一犯腰痛就像驼背多年的老头，如今终于可以挺直了腰身。但父亲终究耐不住岁月的蹉跎，慢慢的变老了。

      我却渐渐长大。长大后的我，发现父亲变了，变得多愁善感、软糯多心并且固执己见。恰恰父亲的这一面，是我不曾看到过的。在我决意辞去杭州工作去台州的时候，父亲生怕我找不到好工作但却没有更多的给予我意见；在我带着男朋友一家人回老家告诉家人我要嫁到台州了，父亲当着那么多人竟然会落泪，我安慰他，方知道他是担心我远嫁后不再孝顺他；在我鼓足勇气告诉家人我遗失了我的第一段婚姻，电话的那头，父亲只会哽咽，然后说一句不行就回家；在我结婚生完昕姐后的连续几年都会带着父母亲短途出游，然而每次都难免因为些许小事与父亲争执，父亲便会一边赌气一边偷偷抹眼泪……我才发现，原来小时候印象里的父亲那么高大伟岸，都是因为他是父亲。而如今，他表露出来的感性、含蓄、软弱的一面，与母亲展现出来的坚强、乐观、硬朗的性格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虽然我偶尔会错觉自己小时候的记忆是不是出了差错，但心里知道，不管哪一面，那都是父亲。

      偏偏现实总会屈服于理性。其他都好，唯有父亲的固执己见，真是让我觉得有些无法忍受。比如喝牛奶，父亲自己喝了几次恰好都闹肚子，然后就坚持认为牛奶没营养、也不赞成我们给孩子喝；但凡孩子有点不舒服，父亲马上会跟喝牛奶联系起来，念叨得你头疼。又比如穿衣服，尽管我们姐妹已经极力按照他的要求买，但每回还是要被嫌弃；后来这几年姐姐已经极少给父亲买衣服了，我却很坚持，因为我实在不愿意看到父亲一年四季总是穿着旧军服、旧迷彩服、甚至是我旧男友的衣服。我和母亲都曾偷偷扔掉过父亲的旧衣服，可惜无济于事，在这一点上，父亲的顽固赛过了我的坚持。这不，好不容易穿了两天得体一些的衣服，今天早上，父亲又换回一套旧衣裳……母亲忍不住数落他，偏偏父亲充耳未闻。快要送昕姐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也一个没忍住，轻轻说不换身衣服怎么送孩子……好了，父亲被戳伤了，发起了脾气，说全家人都嫌弃他。

      父亲啊，这叫我如何回答……说嫌弃，心里真没有这想法；要说不嫌弃，我又确实嫌弃他的穿着。因为在我的认知中，得体的着装和诚恳的态度一样重要，是我们在他人眼里的第一眼形象。从前或许我不自知，不讲究身材不讲究穿着，胖点、丑点、平庸点感觉照样过生活；虽然都这么过来了，也恰恰因为我这么过来了、经历了，现在才会坚持有这样的认知。何况对于父亲的衣着打扮，我们希望他在自己穿着舒适的基础上，能够获得普遍人的尊重、不错瞧、不轻看，就够了。仅此而已。然而父亲，这一辈子看来都很难改变。

      也罢，想想我也无法陪伴父亲我的一辈子，这么顽固的倔老头，让他剩下的这辈子活得简单满足些，便已是大功一件。我告诉自己只要让一让，也就过去了。不知父亲，气消了没……

父亲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