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哉引文(3)
见父亲提到南生,我不吭气了。我为什么不吭气,在这里,有必要横插一段。南生是毛妹子的小儿子,比我大两岁,现在南京大学里求学,攻读经济。他个子不高,憨厚朴实,同我很谈得来,就是话不多,每回多是由我这爽快女子先开口发问。在芜湖这几年里,白天我俩上学,晚上他帮我父亲算帐,我则在一旁闲问。久而久之我对他就有了好感,特别是他的大姑娘相,一回答就脸红,很有点魅力,惹我笑,埋我心。正因为这一点,他既迎得我的心也博得我父亲器重。这就资助他钱于去年上了大学。我父亲的用心是明摆着——不过,请不要误会,我父亲的用心只是想让南生求学回来后好给他当帐房先生。
就是冲着我喜欢南生,便接受了这个差事。可谁曾料想到,差事一接,是非来了,我竟被一个我所讨嫌的人忧患一生!
每天晚上我都得拎着个木鱼去等候在雄观亭的大红柱旁。等到家家户户灯火渐灭,毛妹子和她的信女们来了。这儿是慈悲者们夜晚行善的集结地。有钱的,轿子直颠;没钱的,长袖直摔,象萤火虫似的从江边大堤上嗡嗡飞来,在雄观亭台阶前盘旋地停下。她们一个个吃得红光满面,浑身散发着油香味,春风得意,嘴儿兴呵。毛妹子总是走在前面,连跑堂李四也显得格外殷勤和麻利。李四替毛妹子拎起铁花灯儿,对了几个小钱满载而归,毛妹子则一跃台阶,矫健似燕。在亭子台阶两旁顷刻站满了人,这些自愿迎接她们的不是尼姑,也不是跑堂,而是众多掏着耳朵,光着屁股,由邻近市民家八九岁讨债鬼组成的啦啦队,黑蛋蛋们双手掌合拢,嘴中喊到善哉,谗涎欲滴的小嘴在她的面孔成O型。毛妹子的手早有准备,手一伸,一块块诱人的臭干子抛进讨债鬼嘴:善哉。
讨债鬼南无一声哄开,去迎接下个施主,于是我这个手提木鱼,依柱而立,款衣踱步的特殊讨债鬼便到了毛妹子面前。只见她精神头十足,破有慈悲家风度,可我看了,心情压抑,觉得毛妹子愚昧得不能再愚昧!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个特殊的讨债鬼懂得点博爱自由,真情实意,还盼望社会共产;而且她还憎恨信神拜佛,晓得人和动物的区别。当然,尽管我心里这样想象,但也得讲究面子,遵从父命,替南生行孝,保持仕女规范俨然地去把木鱼敲开来,按照毛妹子的要求敲上二十分钟,带她进入快乐的极乐世界,进入善的怀抱,进入天晓得的境界去把天晓得的阿弥陀佛高亢……
我手敲木鱼耸肩舞槌,芜湖的夜景在我的眼前堆雪喷雾。这一边是雾蒙蒙云气腾涌,远处近处,白茫茫水天一色,美中有险,那一边是昏迷迷华灯抖动,黑洞洞天地一体,险中有趣。这里是慈眉举案,香烟缭绕,安坐欲睡,那里却有许多象精灵似的在松树下,口嚼施主施舍的财物,在蹦跳伸脖之中热盼。这里是某太太祷告,求拜个天地图菩萨显灵万事如意,财星高照。阔小姐正百无禁忌,人影衣香,但愿找到称心郎,得个良辰美景、日久天长和白头偕老的好兆头。赎罪的,上奏好事,下报平安,善报的,凭栏听声,声高入天;可那江城的巷子里却有一大堆人畏缩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内中有的人也许正等候天明……“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这句师直为壮的诗句常在我的头脑里明暗交替。
眼前的一切,是个多么绝妙的讽刺啊!可毛妹子管不了这些,照样我行我宿,也偶尔地向我表示感谢,她对我这种伴娘似的善举觉得过意不去,所以常常把一些用面团捏得天神鬼怪扣到我的手心上:“天保佑!”
我吟叹,惊讶。感到天大的笑话。
“天保佑你,是替南生捐视的。”
呜呼!笑话让讽刺默化了。围绕着木鱼一事,竟至象铀被一定速度的中子打击,发生裂变,形成链式反应。抗日战争末期,我这个已二十二岁的大姑娘就读于萃文书院,毛妹子的小儿子南生也已毕业,就在这一年内发生了一件迟早要发生的事。南生他果然遵守对我父亲的许诺,弃出国深造机会回来当帐房先生了。回来后,他对我的感情日趋加深,甚至懂得曲尽其妙,特别是我一直恪守频敲木鱼的善举,那情分飞眼就甜。他弄不清楚门当户对的世俗,在他的头脑里一切都是已自由和平等出入的。他只知我父亲每日都夸奖年轻有为、不失为国家之栋梁如此而已,便不知天高地厚,挺起他那大丈夫应有的果断气派,竟光明磊落的向我父亲求婚了!这一声“我想娶令内女儿为妻”的轻微语句一出口,一下子把我的父亲炸蒙,把毛妹子吓得从蒲团上跳蹦下来。
“什么”我父亲的眼瞪成个零蛋,失声叫道。
“阿弥陀佛!”毛妹子双眼紧闭,恐喊一声。
南生照旧,可这一切都归罪到我。我父亲骂我忤逆不孝,败坏门风,一面骂一面直哆嗦,最后一句,说我频敲木鱼是移花接木,只为巴结南生为夫!他母亲怒斥我不守闺训,六根未尽,一边嚷一边直眨眼,末了一句,讲我行木鱼之举是迷人眼目,巧炸南生离经叛佛!我怎么解释也没用,只好在匿影中藏形,那边却把眼泪吞进酸苦的心灵。
我在这两种世俗之间把语言都崩碎!
当我手拿替毛妹子善哉的木鱼,悄然缓步到南生的面前,他一会儿怒,一会儿喊,一会儿用情切切地手抚摸着我的手:“孝兰还是你心善,难能可贵,我……”
我一听这话眼泪便哗哗地往外淌,我想大哭,哭得长江怒吼翻腾,我要高喊,喊得苍天云层滚颠!可是我死命咬住口舌,女儿脸紧贴在南生胸膛,把血水浸透在他的心上。既然在笑话中把祝愿装进了耳朵,为什么就不能让南生得到真正的爱情,和他一道远走高飞?
可“燕子从来恋芜湖”呀!这句老话不晓得是谁抒发的,而且居傲自取地把芜湖放在中华民族的首称。据说此种说法也有考究,因为芜湖素有鱼米之乡的美称,曾是闻名全国的四大米市之一。芜湖市南,有山一座,高五十丈,周围九里,远望势如奔马,四面峻石嶙峋,内有洞穴,深广莫测,山下有个紫燕洞,当地人称“燕儿窝”。每年冬天,有紫燕千百成群飞来,会集洞中筑窝,度过冰天雪地的严冬,来年春天东风吹拂大地,就成双作对纷纷飞去。远在春秋时代,芜湖就是吴国的西陲重地,历史上有名的蔺相如“完壁归赵”,此和氏璧就是在芜湖找到。传说中的干将、莫邪铸剑遗址,也在芜湖,他们所铸造的渗碳钢剑,不仅在中国历史上最早,而且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早。唐代年间,广济寺建成,又称“小九华”,“凡朝九华,必先于此进香”,史载有册,至此,一座座庙宇丛生,香火兴旺。到元代,在中国画史上号称“元四家”之一的画家王礞,游赏以后,特地画了一幅《白马洞天图》并题诗形容道:“紫燕避寒霜,万雏啄石乳。”“风响百神来,千风动灵雨。”进入明代,更是“白马上中别有天”,“白云起梁栋,丹霞映棋炉”了。近百年间,在京城官场上倾轧的权贵之流都在芜湖进香拜佛,刻扣印记,取其登九华时乖,下九华发福。芜湖不是政治经济的中心,没有那么多的失魂落魄,官运的寒噤,又没有十里洋场上逐鹿的经营风险,石破天惊;有的是经济繁荣,寺庙林立,风光宜人,山环水抱,鲫鱼金蟹,文物古迹。自吴越以后的两千三百多年间,历代的地主官宦,儒林人士,富商豪门,立地成佛的恶魔,怀才不遇的雅士,失恋流逆的千金小姐等,都喜欢到芜湖来一游。这么多有钱有势有文化的人云集在一起饱享清福,闲情逸致,吃喝和善哉是不可缺少的,这就使得芜湖的吃喝可以震天下,那善哉的文化也是赫赫有名!吃喝不能得平安,天天吃了也乏味,那善哉进香却是来世进入极乐世界万不可短缺的。芜湖所以能引来紫燕居全国之首,恐怕主要是因为它的慈悲善哉超过了全国。这也许是芜湖人的骄傲吧,可我那时觉得这简直是一种罪孽,是人间最好逸恶劳的深渊!我不知道地狱里可有“天下燕儿恋芜湖”,可我知道“天下燕儿恋芜湖”里确有地狱,而且绝大多数的人都在地狱边缘上面呻吟。说句心里话,当我开始崇拜马克思主义的时候,我没有丝毫的愚昧行为,也没有丝毫的盲目高喊,多半是由毛妹子她们促成的;她们使我觉得一切妄念寿终正寝而去敬神拜佛的主义都危险之至,只有信仰共产主义才能解决问题!如果共掉了我多事的财产,产平了毛妹子的佛主善言,看她还流连不流连!
“江山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我静静地思考着这句诗的含意,它的内在方向是指何而言。我明白了,炬火就在解放区!
我断然投身于革命,那木鱼不能再敲,学不能再上,得用自己的献身行动去回击那些陈词滥调。当然,我投身于革命,当时并不知道全国的政治形势,总以为小日本已经日落西山,还有国民党腐败无能怎么着,加之带有赌气离别家乡的意味,所以心情颇为复杂;尽管如此,我毕竟行动了,没有热情就没有生活,我和南生冲破旧习惯的包围网去战斗,这本身就是一种革命。一九四五年的春天,我拉着南生离开了芜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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