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那一叶孤舟顺流而下,不禁戚戚然。
子昂,他终是离我去了。
初识子昂,是在上元节之夜。
那日,我从府里出来,仆从要跟着,被我赶了回去,只留书童墨安在身边伺候。
灯市人流涌动、热闹非凡。我瞧了片刻便瞧出其中趣味。有的人在观灯,而有些人,却在看人。
我笑出了声。
忽觉侧面两道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转头一看,却是一个少年公子。
人人都说我是京城第一美男,见了此人,我却不由得吃了一惊。
世间竟有如此翩翩佳公子!
你笑什么?他问。
你觉得我笑什么我便笑什么。我答。
然后,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墨安莫名其妙地看看我,又看看他。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般妙不可言。我们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竟是一见如故,从此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他总戏言,我俩缘起于我那倾城一笑。
若是旁人这么说,我是即刻就会翻脸的。我孟季恩堂堂七尺男儿,周旋于庙堂凭的是才学,而非这身皮囊,更非家世。
不过,子昂如此说,我却只觉好笑。
他当真是美而不自知。
然而,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丞相府的那些日日夜夜,终究只能成为回忆,留在我生命中。
那日黄昏,墨安推开别院的门,匆匆来禀,说府里出了大事。
我与子昂对视一眼,忙放下手中
酒杯,问到底怎么了。
心里不由得疑惑,我父亲贵为当朝丞相,谁人敢动?除非……
我忽然不敢往下想了。
原来是御史中丞李有良一纸奏折上书天子,弹劾我父亲结党营私,居心不良。
天子震怒,竟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将我一家老小五十多口下了大狱。平素与他交好的好几个同僚也一同入狱。
我把酒杯捏得稀碎,即刻便想赶往皇宫求皇帝听我解释。想想,又不妥。只急得来回踱步。
墨安紧紧拉着我,让我先藏一阵子,等风声小了,兴许那时皇帝气也消了,再作打算 。
我皱眉不语。
只怕到那时,地府又多了多少冤魂!
子昂把玩着手中晶莹剔透的酒杯,嬉笑道,四郎何必烦恼?皇帝老儿如此蛮横无理,你又何必居于人下、任人宰割?不如杀将进去,取了他首级,你自己做这天下之主吧。
我惊出一身冷汗。
相处这些日子,我早知子昂实非人间凡夫俗子。以他的本事,想叫一个王朝覆灭,不过举手之间的事。
然而,我自幼熟读圣贤书,忠君报国的理念已融入骨血,怎敢有此不臣之心?
见我连连摆手,子昂也没再说什么。
我仍与子昂呆在别院,却再无心吟诗论剑。
哪知半月之后,情势竟忽然发生逆转。天子降旨称,经三司会审,丞相乃是被小人构陷。责令刑部即刻放人。涉案诸卿官复原职。御史中丞李有良无端构陷同僚,行为不端,即刻罢免,永不录用。
我心里诧异。难道是我判断有误?之前,我一直疑心李有良有此举,说不得是受人指使。而能指使他构陷当朝丞相兼太师的,还能有谁?
可如今,皇帝不仅放了我一家老小以及另外几位大人,还御赐锦缎数十匹于我父亲,说是为他压惊。
子昂见我沉思不语,笑道,别寻思啦。是我找人出面证明李有良蓄意构陷你父亲的。四郎,皇帝昏庸至此,你还要继续为他卖命吗?
我沉默。
子昂仰头饮下满满一杯酒,怅然道,既如此,你我便缘尽于此。
自相识以来,我甚少见他似这般唉声叹气。我眼中的他,总是整天嬉笑着取笑这个讥讽那个,一副放浪不羁的样子。
子昂!
我叫了一声。
嗯?
子昂看着我,一双好看的眼睛瞬间熠熠生辉。
我,我……
“我”了半天,我终是无言。
桂花的浓香夹杂着美酒的清香,飘满了整个园子。
我心里压抑,将一把剑舞得出神入化。
透过飘落的桂花,我看见子昂唇角浮起淡淡的笑意。
我以为我可以留住他了。没想到,次日清晨,天空刚泛起一丝鱼肚白,他便要辞我而去。
子昂!
子昂笑着拍拍我的肩,四郎,所谓人各有志。你我能有此缘分亦是不易。你有你要守护的人,我也不能勉强你跟我云游四海,浪迹天涯。便就此别过罢。
我眼里起了一层水雾,好像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一路默默无语,踏着被秋风吹落的桂花,送他直到渡口。
渐渐远去的小舟上,一个白衣少年立在船头冲我挥着手。江面起了一阵风,卷起他一身白衣与满头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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