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夜晚,春雨淅沥沥的来了,敲打着新糊好的窗纸。宁芳华悄悄地从土炕上爬起来,摸黑披衣下地,借着昏暗的天光,来到院子里。她伸出粗糙的手掌,感知着春雨的温柔。春雨贵如油呢。干旱的春天,村民们时刻都盼着这场雨。
春夜喜雨她先给自己新买的小白马加了些草料,兴奋地听着清脆的马铃声,小白马打了一个响鼻,嗑哧嗑哧,十分有劲的嚼着草。
这匹马是前几天,她去福安村妯门大嫂娘家村里买回来的。它是个二岁儿马,有一身油亮灰白的皮毛,没有杂色,尤其是那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像看不到底的水潭一样,清澈透明,十分惹人喜爱。
唯一的缺点就是小白马还是个马中愣小子,拉车,驾辕基本还是菜鸟。教会它拉犁,拉磨 ,还需要一个有经验的车把式调教才行。显然自己在调教小白马上也是菜鸟,但为了省力,芳华只能硬着头皮上,尝试着驾驭毛头小白马。
有了这匹马,以后开荒种田,拉柴推磨就有了小帮手了。
现在听说土地要分田到户了,村里一些人家犹豫着,一些人家攒足了劲,为解决吃饭问题,预备战天斗地。
一周前,被斗怕了的父母,听说分土地的事,连夜过河,从马家屯徒步来找芳华。爹娘和芳华聊一会回去了。最后裹着小脚的母亲用山东话颤微地留下一句:俺滴娘哎,华呀,你千万不要冲在最前,也不要落在最后,要多看少说,可别当出头的椽子。长期挨斗的历史经验,严重束缚了他们对未来的正确判断和预见能力。他们畏缩心惊,生怕芳华再走错一步,站错行列。
1979年春天,一场温暖的春风在全中国农村刮起来了。为了第一时间能听到中央的新政策。去年秋天,芳华去供销社托人赊购了小收音机,她要自己亲耳仔细听听中央的声音。
三天来,她发现邻居窦老师起早贪黑的去河套割柳条,开荒地。他老婆孙玲则每天偷偷摸摸地去给他送饭。窦老师是小学数学教师,典型的文化人,春江水暖鸭先知,他一定知道了什么信息。可是每次芳华问孙玲,她都躲躲闪闪,顾左右而言他。这周遭的人和事的细微变化,无不预示着时局即将发生巨大变化的可能性。
芳华在生存中练就的超警觉的神经,现在迅速接纳和分析着周遭风吹草动的海量信息。她身边没有什么闺蜜和高人可商议咨询,只好一边收听广播,一边做自己的打算。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要代替之前的指导思想了。土地承包到户,实行大包干,要鼓励农民多劳多得。昨夜,芳华从广播里听到小岗村的好消息,再也无法躺下安睡了。
她悄然走出自家破旧的茅草屋,拿起白天擦亮的小铁镐,朝村东边的崇河河滩走去。那里有她昨天刚割倒了一大片的柳条地。她要像窦老师那样,赶紧开出一片水田来。
她想,一定要播种村里人都稀罕的水稻,给孩子打出两袋稻子来,再用小白马去拉大碾子,秃噜出一袋大米,合家吃一顿饱饱的大米饭,该是多幸福的事呀?假如再多了收获,还能给马家屯的爹娘送去一点,让饱受饥饿的弟弟们也尝尝米饭的香甜味。
昏暗中,芳华舔了舔滴在唇角的雨滴,嗯居然是有甜味的。她掩好院门,朝着熟悉的小路走去。虽是阴天,借着天光,她惊喜的发现自己竟能看清周遭的景观,这该不会是老天赋予我的特异功能吧?沙沙沙,娘家的大黑狗紧紧的跟在她身后,这个通人性的老狗,竟像是她最贴心的老友。
她要去把那片河滩地里密密麻麻的柳树根刨出来,抓紧翻好地,再引来崇河水,播下从福安村妯门那赊来的水稻。如今,那些水稻种子已经泡在大缸里,太平是不会泡种子的,她问过福海播种水稻的方法。福海是福安二队耕种水稻田的行家里手。
这个春天,她拿着鸡鸭鹅蛋和村里的老人们频繁地交往起来。她抓紧学习着各种农作物播种管理的方法,和同村的李奶奶学种油豆角,西红柿的办法,去二里地外的致富村找到曹麻子学嫁接果树苗的经验。每次回来,她都用铅笔头,把学到的东西记在孩子用过的作业本的背面,小心翼翼的别在那个印着毛主席万岁的大玻璃镜子后面。
黑暗中,她那一颗颗晶莹的汗珠,和着小雨飞洒在河边肥沃的柳毛地里。咔嚓咔嚓搂柳毛子声,惊飞了附近柳林里酣眠的水鸟。这正是野鸭繁殖的旺季,往年为了糊口,她醉心于和王德金媳妇捡鸟蛋的比赛里。她能清晰地从鸟儿们飞出的方向猜出它们的窝在哪里,即使它们做出各种复杂又迷惑人的假象,也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但是,每一次她都不捡尽一窝鸟蛋的,要留一些给鸟妈妈。
今春,她决定不再去捡鸟蛋了。她明白开好这片河滩地,自己再也不用去捡鸟蛋,给孩子们打牙祭了。
咔嚓咔嚓,她摸黑拢着,捆着一颗颗柳毛子。这些柳毛子,刚刚孕育出毛毛狗儿,抓在手心里,仿佛是充满生机的灵物,柔韧又坚实。她眼睛扑闪扑闪的眨着,脑子里满是一大片新垦的田地。小雨无声的滴洒着,水鸟咕噜咕噜温柔的鸣叫着,大黑狗跑累了,趴在柳树下假寐着,整个河套的生灵们都笼罩在对新生活无限渴望的雾气里。
三十七岁的宁芳华,沉醉在充满期待的劳动里。割柳开荒,她总是觉得自己长得太瘦小,干活的动作太慢,效率太低。她不怕劳动的苦,最怕孤寂的苦,她要赶在没风的黎明,在众人沉睡的时候,点火烧荒,开辟出自己人生的第一片新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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