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的时候认识了光夏。
她闭着眼睛锁在粉红色的吸水毛巾里,小小的一团,皱着眉头,红中泛紫的皮肤皱皱巴巴,像一只小猴子,丑得不得了。这就是我对光夏的第一印象。
光夏出生的时候,守在产房门口准备发喜糖的奶奶听说是个女孩,不吭一声就转身离开。护士姐姐从手术里抱出光夏的时候,我在门缝里看见妈妈套着浅蓝色的手术衣,在病床上窝着,像一座四方缘海的孤岛。手术室大瓦数的照明灯忽然熄灭,白色的闪现光芒晃到了我的眼睛,有那么一两秒,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爸爸提着保温壶,草草看了一眼光夏就去找妈妈,推着病床步子迈得飞快。我跟在他后面跑,几乎要追不上他,我想他大概是忘记了我的存在。等我也跑到病房里的时候,看到爸爸握着妈妈的手,坐在一侧的床沿上。洁白的被子高高地堆砌起来,把妈妈埋在当中。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医疗仪器偶尔发出一点声音。我依靠着墙沿不知所措地站着。病房里的消毒水味道刺鼻,我从早上到现在没有吃一点东西,胃里空荡又难受。
妈妈的声音有气无力,她喊我的名字。她说:“光年,你过来。”爸爸也扭过头来向我招手,他把我抱起来放在膝头,我终于看清了妈妈的脸。妈妈此时也像一个光夏了。头发乱糟糟湿漉漉地散在额前,极其缓慢地以相同的频率眨着眼睛,但还是我熟悉的模样。她问我:“光年你看到妹妹了吗?”我郑重地像是许下一个承诺地点点头,想了想补上一句:“妹妹有点丑。”妈妈“哧哧”地笑了,惨白的脸上终于浮出一些血色,爸爸伸出手去轻柔地抚摸着妈妈的头发,温和地笑着一言不发。
这是我记忆里为数不多的他们之间的爱情表现。和光夏一起长大的过程中,我无数次回想起这个场景,依旧认为他们的婚姻从开始就是充满爱意的。尽管最后这段感情的走向渐渐偏离了轨道,尽管我自私地把这个偏离一次又一次怪罪在光夏头上。
光夏三岁的时候,他们离婚。
奶奶固执地强横地像路障一般立在这段婚姻,立在爸爸和妈妈之间。她日复一日,乐此不疲地用斧头砍、用撬棍起。以光夏为起点的三年坚持不懈,终于得偿所愿。
我懂,生女儿是妈妈的原罪,连续生了两个女儿使他罪不可赦。我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女孩,他们离婚我谁也不怪。我一点都不可怜,最可怜的是光夏。她的记忆在被敲上爸爸的痕迹之前,就被妈妈抱起来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妈妈的另一只手拖着行李箱,我背着书包,拉着另一个行李箱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爸爸蹲在门口抽烟,一根接着一根,透过日光,树影斑驳投射在他脸上,使他的轮廓模糊不清。奶奶的骂声透过玻璃回荡在午后的大院里:“生不出儿子的盐碱地,走了好,走了妈再给你找个更年轻的。”我数次想停下来回头看看爸爸,被妈妈喝止住:“光年不许回头!”而她自己的眼泪却一粒一粒清楚分明的落在地上,顺着我们出走的路留下了痕迹。
其实我当时应该不听妈妈的阻拦,回头看一眼爸爸,说不定这个故事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因为一年后,爸爸他打碎心爱的天文望远镜,用镜片在空无一人的阶梯教室里割腕自杀,他没能等到奶奶为他再娶一个年轻的媳妇,再生一个儿子。妈妈得到消息,带着我们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去见他最后一面,被奶奶哭骂着“丧门星”轰出门去。我们最终还是没有一个形式上的团聚,也没有一个形式上的告别。
从此以后,他成为一个影子,握着些许片段和一地烟灰,永远停留在三十八岁的样子,并将随着我长大而越来越遥远。
我上高中的时候,光夏上幼儿园。为了让我们有更好的条件生活,妈妈换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经常要她出差,甚至有时候我一个月都见不到她一面。但我必须说,她是个很厉害的女人,五年时间从一个小小的销售员升成公司副总,标准的离异女性事业成功史。这里暂且不提。
我的人生并没有经历叛逆期,因为没有人可以承受我的任性。妈妈回家总是精疲力尽,高跟鞋都来不及脱就在沙发上睡着。光夏年纪还小,对于她来说我是姐姐也是妈妈。我应该尽我所能照顾好光夏,也要照顾好妈妈。
光夏上幼儿园以后,需要家长每天接送。妈妈很忙没有时间,光夏又不肯让阿姨带,所以只能我来。还好高中一年级的课业不重,我尚且应付得来。我的班主任是一个凶神恶煞的中年妇女,听完我妈妈的电话以后,也抹着眼泪同意我不上六点之后的自修,拽着我的手格外慈爱地说会帮我解决学校里一切困难,要我勇敢地面对人生。我看着分针又走了六分之一圈,才费力地抽出手,其实就算我六点就可以走,也还是没办法准时接到光夏,更何况又多听了这一段苦情戏。
从春华路的最南边到最北边,我一路把自行车踩地呼呼作响,还是迟到了十五分钟。光夏的小一班里有二十个小朋友,每次我到的时候,都只剩她和另外一个小男生坐在一起搭积木。全天下大概也只有我们两个不负责任的“家长”了吧。
光夏总是会在回家路上提起这个小男孩的名字——吕舟。她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紧紧搂着我的腰,怕我听不到就用很大的音量跟我讲话。她说:“小舟今天给我带了大白兔奶糖吃。”或者是“小舟的爸爸答应小舟说给他买汽车,我才不喜欢汽车呢,姐姐你答应我要给我买熊宝宝可别忘了。”
在这样的对话里,我发现光夏几乎不曾提过小舟的妈妈。我只能猜想小舟可能和光夏一样,也是缺失了一部分的孩子吧。这样一来,小舟爸爸的迟到和我的迟到一样,也算是有了像样的借口。
我其实很开心光夏可以在幼儿园里交到这样的朋友。我想有这样一个小男生的存在,光夏就不会太寂寞,也不会平白无故受到别的小朋友欺负吧。
对于她,我总是怀着愧疚感。甚至有些时候,这种感情吞没了我对她的爱。
可能因为我曾经接受过爸爸和奶奶的拥抱——那时奶奶还相信妈妈第二胎一定会生个男孩因此对我很好——曾经有过妈妈无微不至的照顾与温柔。但是光夏什么都没有,她短短的人生中暂时只有一个总是迟到的姐姐和一个见不到人影的妈妈。我希望她能长成别的家庭里的女孩,像我的女同学们那样就好了。
所以话又说回来,我并没有多余的情绪遗留下来,去刺探小舟的身世秘密,我和光夏尚且自顾不暇,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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