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过了很久很久,那曾经遗落的大段记忆,在尘埃的仓促掩饰下,重新散发出明明灭灭的光芒。 ——题记
家乡的小镇,在记忆中是一幅水墨画。简练的线条,简单的色彩,不外乎黑白灰,简略的得一把风都可以吹散。湿漉漉的石板,蜿蜒的小溪,浸湿残损的石板路和爬满苍苔的白墙黑瓦,一枝红得像要燃烧的樱桃伸进墙头……
老家的房屋并不高,交错杂乱的一户挨着一户,小巷四通八达,幽深曲折,宛若一张脉络清晰的网。不少人家门口会有一口大水缸,在烟雨濛濛的春天,雨水沿着瓦片一滴滴落下来,溅起朵朵鲜艳的雨花,也会有燕子一只一只地从墙头掠过,引得阵阵嬉笑。
巷子里常常传出“咿咿呀呀”的莲花落,我的大阿公就住在这里,周围人都称他为“瞎子先生”、“算命先生”。阿公说他11岁时得了眼疾,因为没钱治疗便再也看不见了,那般辛酸寒凉的过往,在我心头缓缓流过。慢慢的诉说声中,八十多个的春夏秋冬都已平淡而从容走过,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那纵横的沟壑却像是一枚枚勋章,散发出无尚荣光。
人们对于未知的事总怀有些许畏惧,“算命”这个职业却似有未卜先知之能,好奇心驱使我一探究竟,于是乎,便央他教我。阿公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慢慢地掐着“子鼠、丑牛、寅虎、卯兔……”他似乎完完全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淡淡的语气中有着浓浓的敬意。
待我要走时,仿佛刚回过神来,赶忙拿出满满一把干荔枝、干桂圆,献宝似的塞到我口袋里,塞得鼓鼓囊囊的,不容半分推却。我心满意足地剥开荔枝,香甜软糯全留在舌尖,是那般圆润晶莹,仿佛还残留着昨夜的露珠与夏日的璀璨日光。“真好吃!”我抿一抿嘴,大阿公就笑得像个孩子……
梅雨季节一过,夏日便欣然来了。
最爱的就午后。阳光只剩下一片白炽的温度。河水和时间都不再流动。桥埠边,云和乌篷船的影子歇在一汪凝固的水面上。屋檐下织渔网的阿婆目光呆滞,面对脚边一片卷起的香樟叶,望了很久很久。
不肯安静的只有声音——蝉的轰鸣,黄狗“呼哧呼哧”的喘息,收音机里时断时续的越剧,邻居家念佛阿婆的木鱼,再加上街头的吆喝声——这声调也像阳光下的树叶,嗮的卷了边。“收——破铜烂铁喽”、“有——报纸酒瓶卖否”,“换——冰箱彩电洗衣机空调哉!”回收废品的也倦了,他扯着嗓子喊,喉咙又尖又脆,像飞溅的瓷片劈空而来,剜着全村的额头和耳朵,一嗓子就把要卖废品的从家撵出来了。
只有小孩子的声是不知疲倦的……
“杨柳姑娘,辫子长长……”脆亮的童音在炙热的阳光下一遍遍地唱——这是小伙伴来了,我戴上草帽,飞奔而出。捉迷藏,过家家,打弹弓,鞭陀螺,什么都玩儿!有时携一只竹篮去后山摘映山红,“毛毛针”,覆盆子;有时带一只脸盆去河边摸螺丝。不论阳光如何炙热,河水总是冰凉凉的,从指间流过,像丝绸一般柔顺。河埠头总会有几个阿婆洗菜,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小时候还抱过你”之类的话,一边啧啧地感叹,一边抹着菜叶。
直晒得黑汗直流,我才心甘情愿地回去,和阿婆一起坐在小巷子里。清风幽幽地吹着,屋檐割开了黑与白的界限,我坐在青石板上,啃着甘甜而清冽的白瓜。石板旁,野草疯长,我拔一根狗尾巴草,逗弄身旁的小黄狗,小狗斜着眼看我,继而扭头睡觉。阿婆看我无聊便教我唱歌“排排坐,吃果果……”清亮的童音宛如一滴颤动的水珠在午后的巷子里滚得很远……
夏日,天是那么长,老黄牛驮着太阳下山去了。暑气仍未消失,石板上热得发烫。我们一家人吃完晚饭坐在台阶上,手里捧着温热的大块西瓜,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身旁的无花果树在这个时候已是枝繁叶茂了,散发出甜丝丝的香味。隐约间可以看到萤火虫一闪一闪地飞舞着,青黄色的光芒柔柔的,看得人移不开眼,只觉心中燥热平息,微微凉意袭上心头。
葡萄架下,斑驳的石井旁传来阿公的呼唤,阿公手里拿着发黄的大蒲扇,慢慢悠悠地摇啊摇,后山脚下,稻田里,青蛙没完没了地“呱呱”叫着,似乎在偷听我们的谈话。
撕下最后一页炫目的阳光,日子就跳到了秋天。
秋日的暖阳像瀑布般倾泻在我身上,香香的,暖暖的,金灿灿的。前门晒着满满一地的稻子。阿婆笑眯眯的拿着耧谷耙来回翻稻,身后留下浅浅的印痕。我赤着脚也穿梭在稻浪之中,地上微微发烫,很温暖的感觉。稻子从脚背上溜过在脚后跟汇合,小脚如一艘小船在浪涛之中来回穿梭,乐此不疲。
深秋时节,雨是不断的,小镇的雨季又开始了。
雨一样的细,一样的酥,像炊烟迷茫,像一张无处不在的网,像廊檐下风吹来的二胡,如诉如诉,牵扯不断的忧伤。
就在这样的季节,我离开小镇来到城里。开始了我的读书生涯。我的童年就和那场秋雨一起埋葬在了那里。
那段时光真的已经走远了吗?
可是我还没有说再见……
秋雨褪的就只有颜色,水瘦了,芭蕉剩下寂寞的叶子。记忆中,深巷的屋顶远看像乌沉一片的船,一层层浮在空白的烟水中。
视线中逐渐清晰的老街,在古朴典雅的裙袂下露出清纯的风韵。日光下,凹凸的青石板路,低矮的屋檐,炙热的午后,温暖的夏夜,浮动的稻浪编织成那悠长悠长的记忆。
记忆煮雨,老街犹存;淳朴未散,流年未央。
我的城,平生一顾,至此终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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