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邻钱奶奶常年穿黑灰大襟衣和船型布鞋,银发束髻,说话慢条斯理,做事不疾不徐,走路一摇三摆。没有人知道她姓甚名谁,村里老少都称她为“小脚奶奶”。
小脚奶奶出生在民国初期一个崇尚小脚为美的封建家庭,五岁时被父母逼着裹了脚,多次抗争无果,自此一双承担命运重负的小脚伴随她历尽岁月沧桑走过了八十多个春秋。
小脚奶奶十八岁时嫁给了邻村钱大壮爷爷,虽说是包办婚姻,却也是琴瑟和鸣,两个人过了一段和和美美的日子。没多久,抗战全面爆发,动荡的时局下,老百姓过着东躲西藏、朝不保夕的日子。国民党四处强行征兵,钱爷爷被迫辞别刚刚生完孩子的小脚奶奶当了壮丁,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几十年杳无音讯。
兵荒马乱的年代,生与死是一瞬间的事,更何况是穿梭在枪林弹雨中的血肉之躯,小脚奶奶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和等待。她尽心尽力侍奉公婆,抚养幼儿,靠着纺纱的手艺勉强度日。
屋漏偏逢连夜雨,小脚奶奶的公婆在一次逃难途中旧疾复发,一个哮喘,一个肺痨,而且来势汹汹。战争年代缺医少药是常态,加之公婆年老体衰,终究是没能扛住,双双弃她而去。公婆离世后,小脚奶奶带着孩子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很艰难,但她从不说苦。
全国解放后,小脚奶奶多方托人打探钱爷爷的下落,奈何一直没有消息。村里人都说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钱爷爷阵亡了也未可知,纷纷劝小脚奶奶不要做无望的等待,趁着年轻找个伴过以后的日子。然而小脚奶奶坚信钱爷爷还在人世,回家只是早晚的事。
一年又一年,小脚奶奶在等待中煎熬,在煎熬中等待,陪伴她的只有一架老式纺车,以及纺车嗡嗡的响声。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天,小脚奶奶家里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陪同的还有一位村干部。当小脚奶奶的目光掠过老先生的眉梢时,未曾有丝毫的犹疑,她知道这是她日思夜想的钱爷爷回来了。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早已物是人非。钱爷爷一声又一声地说对不起,他感谢小脚奶奶几十年的操劳与付出,跪求小脚奶奶原谅他几十年无消息。
钱爷爷说他当兵之初是一位军官的牵马倌,由于他笃实沉稳的个性,加之粗通文墨,不到一年被提拔为副官。多年辗转,他写过无数封家书,可都石沉大海。内战结束后他被迫跟着溃败的部队去了台湾,在当地朋友的撮合下,他又重新娶妻生子,现在已是儿孙满堂。
村里人很是为小脚奶奶不平,他们说她在艰难岁月里既要照顾公婆,又要养育孩子,所吃的苦所受的累不是一声“对不起”就能抵消的。她一直在等,现在等到人回来了,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大家劝她不要轻易原谅,要么留钱,要么留人。
可是小脚奶奶最终还是选择了放下,她说都这么大年纪了,相聚不易,再聚更难。战争带来的苦难何止一家一户,比起战场上的伤亡,这点苦这点累算得了什么,只要人在,其他都不重要了。
小脚奶奶对钱爷爷说,你能回来看看,说明你心里也是放不下的。知道你在那边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我现在过得也很好,儿孙孝敬有加,自己用度有限,不用担心我,过好自己的日子,各自安生吧。
一年后,小脚奶奶带着已了的心愿在睡梦中安详地走了。多年后的今天,人们只有从小脚奶奶墓碑上的“钱王氏”三个字才知道她曾经来过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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