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诗经》小序的事来。
《国风》第一篇《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第二篇《葛覃》,“后妃之本也……化天下以妇道也。”第三篇《卷耳》,“后妃之志也……”
翻检毛诗序,有劝诫有讽刺,历历是道德文章。想象其人,定是个手叩戒尺、不苟言笑的老先生,稍稍有些面目可憎。到了朱熹的《诗集传》,解题就可爱得多。
例如耳熟能详的《郑风·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朱老夫子毫不客气,直剌剌评点:“此淫奔者之辞”。毛诗序则娓娓道来:“将仲子,刺庄公也。不胜其母以害其弟。弟叔失道而公弗制。祭仲谏而公弗听,小不忍以致大乱焉。”讲了一大段《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
对于诗经主旨的解读就形成了一派学问。两千年来毛诗序端端正正刻在历代五经、七经、九经、十三经里,竖着靶子。后来学者或尊之,或斥之。例如孔颖达正义、朱熹集传、方玉润《诗经原始》等。近世思想更加解放,从民间文学、民俗学、马克思主义哲学角度,对《诗经》进行了重新审视、客观解读。例如闻一多的《诗经》研究、当代流行的程俊英注本等。
无产阶级将《诗经》的解释权从士大夫阶层夺取回来。道学家眼中的“淫奔之诗”,不过是劳动人民朴素的爱情诗。爱情无罪,男女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不涉及价值判断的问题。像朱熹所说,“卫(风)犹为男悦女之辞,而郑(风)皆为女惑男之语。”男子追求女子用“悦”,女追男用“惑”。今天要有人敢这么说,一定被人骂得不敢出门。
新观念确立,旧观念往往显得一文不值。你方唱罢我登场,所以才有那么多学术史的热闹可看。今天的“回归文本”的解释学大兴,如何看待毛诗序“发乎情,止乎礼义”,“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的诗教传统,成了新的问题。
事实上《诗经》在春秋战国的政治事务上有独特的作用。据学者统计,《左传》引《诗》180条,赋《诗》76条。诸侯朝聘天子、会盟宴饮、使臣交接之时,或评人论事,或讽喻劝谏,或言志自况,用以委婉应对,含蓄表意,微言相感,化除紧张。
例如文公三年,晋国担心曾对鲁文公无礼,提出改订之前的盟约。《左传》记载“公如晋,晋侯飨公,赋《菁菁者莪》。庄叔以公降拜,曰:‘小国受命于大国,敢不慎仪?君贶之以大礼,何乐如之?抑小国之乐,大国之惠也。’晋侯降,辞。登,成拜。公赋《假乐》。”
《小雅·菁菁者莪》首句“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描写女子与心仪君子相会之喜悦,晋侯借以表示与鲁文公相见的心情。鲁国作为小国,闻此自然降拜辞谢。晋侯亦降阶下拜,再表诚意。鲁公赋《大雅·假乐》, “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本为颂扬周天子之诗,借以颂赞晋侯,表示对改订盟约的认可。
由于政治活动中的广泛运用,可以推测《诗经》在春秋时自然会是精英阶层必读书。西周时学在官府,孔子门徒三千,开创私学之风。孔子授徒尤其重视《诗经》:如《阳货》篇“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季氏》篇“不学诗,无以言。”《子路》篇“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学习《诗经》,单熟记词句是不够的,还要能“言”,足以“授之以政”“使与四方”才行。由于这种高规格的实际应用的需要,《诗经》在当时已经不能简单地以爱情诗、劳动诗、民俗诗去理解。这需要学习者掌握每首诗的“政治寓意”,而且能够灵活选取合适的章节应对。
可见这些知识是从春秋时代就被普遍认同、学习的东西,也是孔子以《诗经》授徒的主要内容,也正是《诗经》小序的传承所本。这也侧面回应了毛诗序著者的公案。毛诗序的作者,一说为孔子门生子夏,一说是汉人卫宏。私以为不论是子夏还是卫宏,诗序反映的主旨都是有一定来历、一定传承的,并非某个人的一时一地的原创。
一个时代有一时之文学,自然一个时代也有一时之学术。毛诗序对《诗经》题旨的解释,尽管与后世的文本解读多有区别,但它记录的是《诗经》作为政治诗的历史。从学术史的意义上来说,从理解春秋战国历史来说,这一意义是不容否定的。
《诗》序之学:“异”≠“错”2016年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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