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看了莫言的《吃事三篇》,一为吃的耻辱,二是吃相凶恶,三是忘不了吃。通篇读下来,与我而言,条条皆中,颇有亲切感。同是山东人,我比他晚生近30年,时空不同苦处相似,在吃上斤斤计较,纠结不已,正是山东人几十年贫穷的时代投影。
吃的耻辱,已不记得诸般细节,甚至当时的年龄,但那股尴尬、羞愧却真真实实地不时浮现。小时家贫,父母一为教书育人却仍要下田干活的民办教师,一是在半死不活的国企拿点死工资的工人,咬牙盖上5间瓦房,从此负债累累,似乎贯穿了我从小学到初中毕业的大部分时间。拮据,自然最直接体现在吃上。基本上很难见到荤腥,犹记得冬天,顿顿都是醋溜白菜和煎饼馒头,能吃饱,但压不住馋虫。我一直说,馋这个“病根”是从小落下的。
有4件事一直难忘:一是爷爷居于隔壁,时常宴客,酒席后有些肉菜便分送几个不能上桌的孙儿。一日宴后,久等不见奶奶端来剩菜,我便坐立难安,终于想起一妙计:去到隔壁问奶奶,前一会借用的两个椅子还用吗,我妈说她要用。爷爷奶奶顿时明了,让我搬走椅子,以及一大碗肉菜。虽然是剩菜,还掺有泼洒的白酒,对我而言仍是难得的荤腥美味。妈妈知道我的“妙计”后勃然大怒,将我痛责一顿,并带我向奶奶解释并非其指使。时隔30年,那种难堪仍清晰如昨日,当时的环境,妈妈的表情、语气都还刻在心头。
二是上学途中,见堂哥手举半个菠萝走来。80年代的山东,我对菠萝可谓见所未见。他也不舍得吃,走几步舔几口,炫耀之意明显。我实在忍不住,上前问是否能分我一口?堂哥摇头如拨浪鼓,拔腿飞奔。我心里恼怒哥哥无情,自恨丢人现眼。此事竟然也梗于心中多年。
三是张嘴向小伙伴要烧饼被拒。可能是在菠萝事件后一两年。有过教训后,竟然还忍不住嘴馋,又招致羞辱,好在这是最后一次向人张口。
四是某次聚餐,孩子们单独坐一桌。面对一盘炖鸡块,我招呼堂弟堂妹们下手,有点玩闹地喊“赶紧抢哦,晚了吃不到了”,并用筷子在盘中翻搅,弟弟妹妹们大呼小叫一起争抢。此言此景被旁边的一位堂叔听见,以我缺乏教养,饭桌上毫无形状,痛斥一顿。虽然羞恼不已,但从此在饭桌上规矩了起来。
和莫言经历不同,这几件吃上的耻辱,多不是外人给我的,长辈的责骂也难说就是为了羞辱一个孩子。我所感觉的耻,一是自己心底里对自己的痛恨,出于儿童期以来过度的敏感,二是对于自己家贫的自觉,由穷困导致的不自信。
工作以后,参加某次招待会,旁若无人据案大嚼,和嘴里一块有点老的羊肉努力作战。此时,一韩国人携夫人过来攀谈,我却一时咽不下,只好尴尬地吐在餐巾里,方能腾出嘴来。对方万分不安,连连道歉。我宽宏大量,表示毫不介意,向其抱怨主家的羊肉太老,大家相视而笑。此时不同以往,我来赴邀,是表示友好,给主家面子,享受美食,天经地义,而非中国人就缺这口吃的,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再觉得耻辱。
此后参加招待会,更显老油条风范,知道哪家招待最丰盛,哪家食品最有特色,以致领导都提醒:“XX国同志不容易,招待会的食品都是从自己嘴里省出来的,个别同志不要吃得那么多。”此时不仅不以为耻,反而拿来和朋友们作酒后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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