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的某一日我和女儿在新泽西家里的地下室翻到一个旧箱子。打开后看到里面堆着一些老书、老挂历。其中有一本书居然是台湾出版、繁体字的、得从上到下从右到左阅读的《挪威的森林》。
我根本不记得这本书是何时何地何许人那里得来的。我希望我总有一天会回忆起来。我把书带回上海,前几个月忙里偷闲、零零碎碎地看完了它。这里且不多说。只是由此可见,我很久以前就是个文艺青年。可是被一张报纸和其它的一些际遇改写了人生的轨迹,我且慢慢道来。
我在那带着潮湿的老房子味道的地下室里翻开那本发黄了的《挪威的森林》时发现的最大的一个惊喜就是夹在书中的这一页旧报纸(文章下面附图片)。我赶紧告诉女儿这是一页改变了我人生的德文报纸,我以前和不少人提起过,但是没想到我还留着证据!哈哈,那是1993年10月30日发行的《巴塞尔日报·地区经济版》。那天的《巴塞尔日报》花了整版的篇幅讨论了当时瑞士制药企业三巨头(Ciba, Sandoz, Roche)的中国发展战略(报纸顶部大标题:Ciba集团如何在中国与龙共舞。右边标题:合作双方必须能够共赢。左下角标题:罗氏也在向前推进)。(注:Ciba-Geigy和Sandoz的制药业务后来合并为现在的诺华制药。其它业务分离出来,好奇者可以搜索一下。)
这可是25年前的事情了。小朋友们很可能不知道,那个时候中国的发展是遇到一些挫折的。挫折应该不小于现在特朗普发动的贸易战。那个时候,真心想来中国投资的外国企业是不多的。很多公司在观望不前中。貌似和现在也有点儿像。
当年我24岁。已经是人妻,还没有做妈妈。刚学好德语。别的都不会。哦,还有,就是有一张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的文凭,那可是改革开放早期国内最牛的文凭。但是在瑞士可没人听说过,谁管你在中国牛不牛啊。在那里,最基本的办公室工作也起码需要精通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和英语啊。学完德语我正准备吭哧吭哧再去学法语时看到了这篇德文文章。很有可能还是我前夫的父亲给我看的。他说,“湘伟,你给他们写信吧,让他们雇你。”
那时候的瑞士,可能现在好些了,但也不一定好了多少,那时候女性基本都在家做家务、带孩子。(我声明一下,如果这是个人选择我不反对,如果这是社会群体强加的,我不服气,我反对。)那时瑞士的商店晚上六点以后和整个周末都关门,瑞士的学校中午也关门。就这两项就卡死你。因为孩子们中午要回家吃饭。记住了,爷爷奶奶可不会天天管孩子。周末一起聚一聚、爬爬山、做个烧烤什么的,可以,要天天接送孩子是连门儿都没有的。商店周末且平时那么早关门,意味着正常工作日的白天必须有人把吃的、穿的、用的都买好。否则日子怎么过?记住,那个时候没有外卖哦!钟点工用不起哦!餐馆更是奇贵哦!总之一句话,整个社会都安排得有条不紊,就是男的上班挣钱,女的生娃做饭。
就是在当年那样的情况下,我的公公,虽然他坚决反对大媳妇去工作,也绝对不会想让他太太、我婆婆去工作,可是他却觉得我可以工作,而且我应该给那几个如日中天的制药公司写信毛遂自荐、而且他似乎觉得我去那里工作是绰绰有余的。
这于我是一拍即合的事情。小女子虽然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特别大的能耐,可是不管怎么说,做为家里第一代进了京城的大学生,我可是我全家的梦想和希望啊。哪怕公婆家里条件不错,他们也很疼爱我,也不指望我养家糊口,而我也不反对做家务,也想要生孩子、养孩子...... 可是,无论如何,我怎么可能不工作,不让自己挺直腰板、自食其力呢?
于是我就写了。我发了一封写给罗氏总部的很短的信,意思是说,“你们雇我吧。我一定可以帮你们在中国成功。”
他们就招见我了。我见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老板。我永远记得他的名字和样子。在巴塞尔附近乡下罗氏维生素总部的十楼办公室里,他半眯着眼对我说,“嗯,我看你行,有勇气、有自信。周一来签合同吧。”
于是我就于1994年春天进了罗氏公司做管理培训生。然后被派回中国了。然后和团队一起一口气在上海和无锡建立了四个中瑞合资企业。然后我负责供应链和采购的工作,第一次有一个自己喜欢的团队,那时我27岁。
然后我第一次做了妈妈,然后又经历了一番其它折腾,去了罗氏美国。然后被收购进了帝斯曼。然后我第二次做了妈妈,又跟着帝斯曼的改变世界的征程延续着我个人的小小的提升自己的征程和持续不断的折腾。每一次折腾我都会有一个新的、非常不舍、最终又舍了的团队。
然后我又转回到了帝斯曼中国。又拥有了一个我无比热爱的团队,一个个无比可爱的人,这一次时间是最长的,我与他们共度了让我永远难忘的无数日月,这些日月是我一笔终身的财富。
然后,这就到了2018年的5月24日,那一天我递交了我的辞呈。我在别的文章里交代过为什么这么做的心路历程了。(见文《五十岁人生伊始》)
然后...... 今天是2018年8月31日。天亮后,这日子就是我自打这张报纸改变我的人生轨迹后,这段无比美好的旅程上的最后一天。
从这张报纸到今天,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
我有难以言表的留恋。我选择了离开,却满怀伤悲。年华不再二四。一路跌跌撞撞、喜乐哀愁至今,今午夜梦回,我想就此放纵自己沉浸于我的怀旧的情怀,为那曾有的勇气、渐渐远离的天真、一路走来随意挥霍的青春。
我也有难以言表的欣慰,是因为这路上所有爱我的和我爱的人,有的和我一起经历沧海,有的还很年轻,职业生涯也许一如我当年刚看到那张今已发黄的报纸时那样的朦胧,但你和我却都(依然)拥有一颗颗充满渴望和激情的心。
心底里的我们,记忆依稀,不用封存,也不用分离,我想我只是换一个跑道,永远遥相祝愿。
今生没有遗憾。只有深深的感恩。
告白气球·2018年8月24日·老码头一号 1993年10月30日·《巴塞尔日报 · 地区经济版》(修改中)
2018年8月30日深夜-31日凌晨,上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