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周末,我一如既往的早起,发消息给还在梦中的她,鼓励她早起。然后还是一以贯之的训练有素,洗漱,穿衣,出门,等车,在春寒料峭的日子归家探母。
车子一路轻快,天梯山的路蜿蜒曲折,因此才显得而富有挑战和情趣。它不似从甲地到乙地的直线向量,直接而无遮拦,它是真正意义上的峰回路转,曲径通幽,让人充满期待和好奇。没有人刻意的统计过,这里山路是不是十八弯;也没有人细数过,这里的山路是不是有九连环。它像一串行云流水的音符,缭绕在山间,舒缓而优美。天梯山——因形似仙人登山之阶梯而得名。而今,不见仙人,但见大佛端坐于山下水边,静静守候着山水田园,村落人家。这条路用斗折蛇行的身姿完美而形象地诠释了“路程”这个物理概念。
中午至家,院门紧锁,想必木子兰又神游去了。门外有两三个修自来水管道的工人在挖土方。我打电话给木子兰,片刻即归。
见面,木子兰表现出久违的热情,笑问——少爷,这么冷的天,你还知道回来的啊?
我说——嗯,得给您老人家来请安呐,不然我就成那没娘的娃娃了……大概有半月没回来了呢!
木子兰窃笑说——嗯,回来好啊,正好下午给你派个艰巨的任务,锻炼锻炼。我先给你做饭。
木子兰一边和面一边讲昨夜的梦——她总是喜欢和我分享她那离奇古怪,不成篇章的梦。她说破晓时分感觉有轻微地震,也许是错觉,但她一如既往淡定地睡到天明。当然,即便是真,也意料不会对生命构成威胁,似乎那只是沉睡的山体,在春日里打鼾,它并无恶意于生存于它怀抱中的万千子民。
木子兰健谈,她的碎碎念总是娓娓道来,并不令人厌倦。她像古龙笔下的百晓生,不论天下大事,还是流年故事,抑或逸闻趣事,她都如数家珍般谈笑风生。她的记忆力很好,小时候看过的故事,纵是多年以后的今日,也依然可以讲的绘声绘色,毛主席语录可以大段大段的脱口而出,偶尔还能背出李、杜的诗句。她常常给我们讲那些过去的事情,讲她那温文尔雅因公殉职的父亲,我那从未谋面但心生敬畏的外公;讲她年轻时候的爱情和夭折了的梦想;讲她上学时候的同学和他们的故事;讲她读过的书,唱过的歌,还有看过的电影;还讲那些我记事以前关于我们仨的成长故事。
吃过饭,该是开工干活的时候了,我看了手机,时间是下午一点三十八分。看到她发的讯息是早八点五十八分,她说——起来回家。我想她才起来吧,又贪睡了两个小时。我并不觉得信息过期,还是很认真的给她回复——下地干活。突然发现我们二人所言,竟然可以天然成对,只是我替她改了一个字,上联:起床回家;下联:下地干活。四个动作一气呵成,标准的流水对。果然是生活处处有诗意,冥冥之中有天意。
木子兰所谓的艰巨任务,果然名不虚传。她要我把茅厕中的农家肥,用手推车运送到自留地。这对于多年不事稼穑的我而言,的确是一个艰巨甚至艰苦的任务。然而,我并不拒绝。先给自己一个宏大的主题,心中默念被我篡改了的毛主席语录——到茅厕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然后,粗缯大布裹生涯,甩开膀子加油干。引得路人诧异,笑问木子兰——你怎么能让领导干这种粗活?(承蒙邻居村民错爱,戏称一声“领导)木子兰笑答——这娃子好久没干过力气活了,我怕他成了现世报,就让他下基层锻炼锻炼。
木子兰常常教导我——要守得住清贫,才能享得了清福;能吃多少苦,就能享多少福。她描绘的世界是那样的公平与对等,我信以为真,总觉得我后半辈子一定是吉星高照,洪福齐天。所以,我从不拒绝她摊派的任何苦差。
木子兰笑问——你那里空气还好吗?
我答——我已经闻不见臭味了。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迅速的结束战斗,然后闲庭信步于村巷,向每一个照面的村民问好。村里有人家已经开始大兴土木,开工建设新宅。再也没有新鲜事,我像阿Q一样闲逛一圈,觉得无聊,然后就信步去爬山了。
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我们村附近的这座山不高,大约三百米的样子。关键是也没有仙,所以也就没什么名气,甚至连名字也土的没有文化,大家都习惯性叫它——门前屲,意思是家门前的山坡。直到后来小时候的某一天,我姐姐对着山坡格物致知,突然灵感突现,觉得这山头越看越像青蛙头,所以果断命名为蛙头山。从此我便深以为然,然而此名并不为外界所知晓,也就谈不上威名远播,广告天下了。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它还是那座存在于人们口中,籍籍无名的门前屲。
此时此刻,我坐在高高的蛙头山顶,慢慢给你写,那些关于这里美好的事情。
这丰满的山体一如母亲般的温润。它赐给人以温柔,敦厚,善良,宽容。它像一尊可爱的弥勒佛,始终微笑着俯瞰人世,它把欢乐传递给这里的子民,从不吝啬。它怀抱我,让我自然生长,不受外界干扰。它激发我,对山外世界充满好奇。我常常登高,站在它宽厚的臂膀上,向远处张望,我看见星罗棋布的村落,袅袅的炊烟,阡陌纵横,沃野千里,色彩缤纷,绚烂如梵高的旷世奇作。我看见,山外还有山,此山更比那山高,山如海洋,苍茫无极。我大声向远处呼唤,那声音传出很远,又一重一重回荡而来。我笑它也笑,我骂它也骂。我和大山对谈,它以回声的方式教会我——你怎样面对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将加倍怎样对你。
这里曾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十八岁之前,我在这里单纯而自由的生活。这山坡,丛林,河流,田野都是我的乐园。我与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和谐共处,野蛮生长,享受着属于动物才能拥有的原始自由。十八岁出山,混迹于大千世界,被世俗所累,再不得当初孩提时的自由。二十二岁,我走出青春的象牙塔,一头扎进社会的洪流里,稚嫩,茫然,不知所措,像初生的孩子,在成人的世界里如履薄冰,蹒跚前行。第一次遇见自己,在无数个日夜和自己对谈,努力探索生命的意义和存在的价值。
在这里,我力所能及,恪守一个农家子弟最后一点本分。在每一个春季,回到山中,和木子兰播种仅剩的自留地,借以虔诚地践行“一份耕耘,一分收获”的古训,认真的感受“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的真实和喜悦。
没有土地可耕的农人和无书可读的文人一样可悲。所幸,土地和书本我刚好都有,感谢这个时代给予我慷慨的馈赠,也感谢大山给给予我无尽的宽厚与温柔。
我是大山之子,常常不习惯于滔滔不绝地说话,我只是喜欢在宁静祥和里把琐碎日常,内心所想,酝酿成篇章,用笔墨渲染成文字,这样也算是我渺小的生命游走于世间,留下的一点点微末的痕迹。我长时间消失于通讯发达的人海,我只是想回到山中与自己对话。直面自己,认识自己,释然过往,原谅自己,让内心得到皈依。
在这里,生命如同一条射线,故乡是原点,对于道路你只能选择方向,每一次的起点终究还是这里。于是,有很多很多的人,背很沉很沉的行囊,走很多很多的路,去很远很远的他乡,到很多很多的地方,做很多很多的事情。他们或者衣锦还乡,或者疲惫归来。这土地如同母亲,永远不嫌弃远行的游子。每个属于这里的人都带着各自山外的故事,回到这里,与儿时的玩伴叙旧,与旧年的往事和解。与每一寸土地,每一条路,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棵草,甚至每一粒沙子对话,和自己的内心对话。这土地让人们卸去沉沉的疲惫,抚平俗世的创痛,每一个远行的生命都能在这里找寻到安慰和慰藉。
此刻日色苍茫,陨落天际,黄羊河缓缓而流,大佛安详地手指着磨脐山巅,村落在炊烟里缥缈,世界安静一如千年的梦。狗吠声声,灯火点点,车灯蜿蜒在山间,明灭可见。高处不胜寒,不如归家去。
暮色四合,我独行在山道,并不觉得畏惧。心中暗想,若此刻半路里也杀出一个吊睛白额的大虫,我若打死了它,也要当一回打虎英雄。这样想着,峰回路转,狭路相逢一头黑白花色的牛,怃然而立。这突如其来的相遇,令彼此都吃了一惊,像极了当年我家的那头牛。它长的极像奶牛,可惜终究是假的,这就好比人妖,纵然再美,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娶来当老婆的。
回到家中,有邻家婶子前来串门,聊些家长里短的事。晚饭时候,木子兰以珍馐野味伺候,难得的野生山菇,足以令我垂涎三尺,还有一盘油煎大肉白菜馅水饺,外加龙虾若干和三只猪手。这不免令我想起《鸿门宴》中项王赐给樊哙一个生猪腿,樊哙很豪气地大口吃了,然而我没那样的豪气与食量。只是有感于木子兰多年来的厚爱,借我微薄的劳作之机,赐我于如此夸张的犒赏。这令我深深地体会到在这个农业国度,民以食为天的深情和母亲爱子的厚谊。
一七年三月十一日,俊书于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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