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软弱的世钧
“世钧,我们回不去了。”这是《半生缘》中,十四年后曼桢与世钧再次相逢时说的一句话。
每当我想起这句话,那个悲伤的画面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总觉得人生有种深深的无奈,曾经的山盟海誓都敌不过现实,既然已经分离,又何必重逢?世钧和曼桢终究逃不过命运的魔掌,成为被他戏弄的小丑。
顾曼桢与沈世钧原是一对热恋的情侣,在谈婚论嫁之时,却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意外。起初是因为沈父得知了曼桢的姐姐,便是他昔日欢场相识的舞女,很是不喜。为了姐姐的事情,曼桢与世钧大吵了一架。
接着,曼璐为了栓住丈夫祝鸿才,不惜牺牲妹妹曼桢并把她幽禁在家中。世钧却因为一些误会,放弃了对曼桢的找寻,转而跟富家小姐石翠芝结婚。期间,曼桢生下了孩子,逃了出来。几年后,曼璐病逝,为了孩子曼桢不得不嫁给了祝鸿才。后来,曼桢与祝鸿才离婚,夺下孩子的抚养权。又过了几年,好友叔惠回国,在他的帮助下,曼桢与世钧见面了,于是便出现了文首这一幕。
大凡看完这篇小说的读者,总是扼腕不已,感叹造化弄人,命运不公。怎么就让这么一对美好的恋人落到如此凄惨的下场呢?小说中的世钧文质彬彬,温文儒雅,家境优越。曼桢温婉可人,有气质。从外相看,世钧和曼桢是极相称的一对情侣,但事实上他们两人并不合适。
曼桢看似温柔善解人意,实则坚强勇敢,肯担当。而世钧软弱、多疑、不自信,遇事喜欢逃避,他俩的个性完全不同。
当然,这也源自于他们不同的家庭环境。曼桢家境贫寒,父亲早亡,留下寡母、奶奶和一堆弟妹。这样残酷的环境下,根本培养不出一朵柔弱的娇花,尤其是看到姐姐为他们投身欢场时,她更是内心歉疚不安。所以她才会成年后毅然挑起大梁,一日打三份工,一份写字员工作,两份兼职家教。
比起曼桢来,世钧的生活无疑优越许多,他出生在南京的一个大家庭,父亲在外做生意,不说大富大贵,但确实颇为阔绰。可惜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不佳,父亲长期住在姨太太的“小公馆”里。父亲强势,母亲溺宠儿子,造就了世钧软弱和不自信的个性。所以,当世钧的家庭对曼桢质疑时,他明显犹豫和退缩了,他甚至要求曼桢婚后和姐姐减少往来。
世钧劝她:"我对你姊姊的身世一直是非常同情的,不过一般人的看法跟我们是两样的。一个人在社会上做人,有时候不能不──"
曼桢听了这话是什么反应呢?没等他说完便接口道:"有时候不能不拿点勇气出来。"她根本不愿意听下去,直接打断了世钧的说辞。
世钧的认知里,就应该顺应社会的观念。正如他劝曼桢没说出的那半句话,在社会上做人,不得不妥协。而曼桢说的是,在社会上做人要出勇气来。一个是寻求妥协,一个是勇敢面对,这两人怎么会合适呢。
第二,曼桢和世钧的世界观不同。
在姐姐的问题上,两个人的分歧更大。世钧虽然同情曼璐,可内心还是存有偏见,所以他希望婚后能与她减少往来。而曼桢,她不仅感恩姐姐的付出,更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那就是“要说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谁更不道德!”曼桢的骨子里,始终有着对这个封建社会的反抗,她有觉醒的意识,不愿意被社会同化,不愿意向男权低头。
如果说仅仅是个性不同,世钧和曼桢两人还是能够一起生活的。至多曼桢辛苦点,她掌握大局,世钧照做便是了。而现实是曼桢和世钧根本就是不同的人,就像钻石和玻璃,虽然都是透明的发光体,但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
我们不妨假设一下,如果曼璐没有鬼迷心窍,没有设局让曼桢委身与祝鸿才,依然如先前那样疼爱妹妹。世钧和曼桢能顺利结婚吗?我看未必,从前文来看,世钧根本就没有为曼桢和自己爱情中争取的迹象。
那么,再给世钧一个助力,沈父去世了,他接手了南京的生意。而且,他终于和曼桢结婚了。他们两个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吗?我看也未必,沈太太是封建家庭出生,有着陈旧的观念,她能和自尊自强的曼桢处得来吗。另外,还有一个精明的大嫂和侄子时不时地要来添堵,软弱怯懦的世钧能平衡好这些关系,不让曼桢受委屈吗。对此,我更表示怀疑。
显然,世钧和曼桢是过不到一起的,他们之间始终有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所以他们的爱情必然是个悲剧。
02 勇敢的女人们
与怯懦的世钧形成对比的,是自尊自强的曼桢。我常想,如果我遇到她这样的遭遇,我绝对不会从医院逃脱后再给世钧写信的。当然,若干年与豫瑾重逢时,这段往事我也不会再提。而曼桢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她坚定的信念,她是这次阴谋的受害者,她没有错。并且,她从未沉溺在痛苦之中,没有用别人的错误来谴责自己,她永远像战士地生活着。所以,我敬佩她,她的这份勇敢即使放到当下社会,亦是相当了不起的。
曼桢是张爱玲塑造的一个近乎完美的形象,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却始终没有那么喜欢。不是说她不好,而是因为有时候角色过于完美,反而失去了一些鲜活的东西。就像蜡像馆的蜡人,虽然栩栩如生却并不真实。张爱玲笔下的曼桢,给我就是这种木木的感觉,她于我更像是一个榜样,而不是一个人。
特别是在文中,她为了照顾儿子荣宝,不得不委身嫁给祝鸿才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了。这种飞蛾扑火般自我牺牲的母性,让我害怕。可能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总觉得灵魂的自由应该高于生活。当那个思想独立,不被男权束缚的曼桢最后还是屈服于旧社会时,我不得不说,我失望了。
与贫寒出生的曼桢形成反差的,是富家小姐石翠芝,世钧的妻子。她在张的笔下,就是一个典型大小姐,生活考究,爱发小脾气。可就是这么个人,却对家境普通的叔惠一见钟情,爱得死去活来。
叔惠,人漂亮,嘴巴甜,会做事,又非常能干。比起翠芝身边的那些纨绔子弟来,优秀得何止一点点。自然而然的,她爱上了叔惠。可是,她家和叔惠家境相差太大了。叔惠送她回家时,从母亲对待他冷淡的态度上,她就明白了这段爱情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送叔惠出门后,她在路上不由自主地哭了。
张爱玲在这里巧妙地设计了一个情节,叔惠忘了世钧的地址,所以不得不追上已离开的翠芝。当他看到她脸上的泪痕时,聪明的他什么都明白了。这段描写并不长,但是场景相当细腻和唯美。黑夜,花园,幽暗的灯光,一个为你哭泣的美丽女孩,怕是石头也要动心了吧。
现实是残酷的,叔惠自然明白自己和翠芝的差距,所以他选择了放弃。哪怕翠芝后来给他写信,他也表现地淡淡的。再次去南京时,翠芝已经订婚了。机缘巧合之下,叔惠和翠芝有了一段独处爬山的时间。那时的人,大概都习惯把爱深藏在心里的吧。两个人并没有说什么,无非是一些不相干的话。下山的时候,路不太好走,他拉了她一把,甚至想顺势吻一下她。但他忍住了,所以他自认无愧于心。
当他听到翠芝居然回去就退婚时,确实心动了。可惜他始终没有勇气去争取自己的爱情,最终还是辜负了翠芝的深情。世钧和翠芝两个人,都经历了失恋,彼此心灰意冷,在双方家庭的撮合下成了婚。成婚那天,叔惠喝醉了,拉着翠芝的手不放,可这又能改变什么呢。不过是令翠芝更伤心,在婚房又偷偷哭了一场。
想起了叔惠,再看如今的丈夫世钧,翠芝大胆地说出了心里话,"世钧,怎么办,你也不喜欢我。我想过多少回了,要不是从前已经闹过一次──待会人家说,怎么老是退婚,成什么话?现在来不及了吧,你说是不是来不及了?"
就是这句话才令我开始欣赏翠芝的,因为我觉得这才算是一个真实的人,有爱情,有勇气,有迷茫,有退缩,有不甘,更有不得不屈服这些规则的无奈。所以,翠芝在我眼中是鲜活和独特的。
反观叔惠,明明他也喜欢翠芝,却不愿放下自己所谓的面子和骄傲,去争取这份爱情。所以,多年后他遇到翠芝时,才感到对她不起。我就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在年轻的时候,从未为自己和爱情去勇敢地做些什么。
比起叔惠和世钧,翠芝和曼桢显然勇敢很多。或许是女人一旦有了爱情,心中便只有爱情,而没有像男人一样,还有财富、地位和名声等等诸多的追求吧。
03 不同的结尾
曼桢对世钧说,“我们回不去了。”喧闹的饭馆里,世钧满身孤寂,心如死灰。而在世钧家里,叔惠轻抚着翠芝的头发,两人都若有所失,感觉此生虚度。
这是《半生缘》的结尾,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但若细想起来,其实每个人的生命轨迹都有迹可循。比如世钧的懦弱和自卑,叔惠的逃避和消极,早已为他们的人生埋下了伏笔,所以他们都留不住自己的爱情。曼桢和翠芝倒是勇敢大胆地追求着自己的幸福,可惜她们选错了对象,终究还是错付了。
读完本书,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那就是这部小说居然有两个结尾。《半生缘》原名《十八春》,《十八春》中的男女主人公最后改变了思想,脱离了旧式家庭,都投身前往新时期的东北建设之中。这样的结局显然和张爱玲的文风不符,但她的创作确实是有历史背景的。
1949年后,新中国的成立,让张爱玲的思想有向主流靠拢的趋势,所以她创作了《十八春》。当然,很多人都认为,张在这方面的驾驭能力稍有欠缺,结尾略显突兀,与整个作品不太和谐,可能这也是张爱玲去美国后再次修改小说的原因吧。
就我看来,不从文学性上,单从人性角度,我倒更喜欢《十八春》的结局。我总觉得,人活着,必须要有一个盼头,有一个向往。这个追求要比生活高一点,它是一个人活着的理由。让世钧们离开旧家庭,放下过去的情感,化作革命友谊,去感受到时代的改变,去为这个新中国做些事情,才是改变命运最好的选择。
把小爱化作大爱,为社会大众服务,这就是一个升华的过程。那时的他们,还会纠结一些终将消失的爱情吗?我想应该是不会了吧。因为当一个人的心里装满了世界,他的内心会充满温暖、快乐、诗意与勇气。那时,他也不再是命运的小丑,因为他就是自己心灵的主人,他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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