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裴行俨夜探百花谷受挫，又遭其父一番责备，甚是苶然沮丧，及至他随裴仁基回到营中，已是斗转参横，夜漏将近之时。裴仁基归得营中，即匆匆往帅帐会贾闰甫而去，独自留下裴行俨一人，徘徊于军中，思来想去，百花谷中程咬金一番戏弄，石阵中幻乐迷乱神魂，这情形依旧历历在目，挥之不去，直教他心中懊恼烦乱不堪。
正裴行俨魂不守舍，漫无目的踱步在营中，却恰与参军萧怀静撞了一个正着。萧怀静自然知道裴行俨违背军令，私自引军往百花谷去搦战，再看他一脸失落而来，这便嘲讽说道：“少将军一对铜锤举世无双，此去百花谷可是大获全胜了？”裴行俨不愿与之一般见识，白了萧怀静一眼，又撇开头，只顾自己离去。平日里裴行俨自持武艺高强，总是一副盛气凌人样子，难得他今日夜闯百花谷受挫，萎萎衰衰，没了脾气，教萧怀静见状，又怎甘放过数落讥笑他的大好时机，这便笑道：“少将军这般落魄，可是在那谷中受了挫折？按说这程咬金武艺平平，怎是少将军对手？”的确若无谷中石阵幻乐，那程咬金更本不在话下，裴行俨听罢，不禁怒从心起，这便啐地一声，咬牙切齿说道：“那个匹夫，不知何处学来的旁门左道，只知暗箭伤人，迟早教他领教小爷这双大锤的厉害！”裴行俨说罢转身欲走，萧怀静却又一身喝道：“站住！你违背军令，私自出营搦战，且又大败而归，该当如何处置！”裴行俨一愣，说道：“此番入谷，也不是全无收获，如今谷中虚实皆已探明，这些军情亦于我军有利，可抵私自出战之罪。”萧怀静冷笑一声说道：“何需狡辩。大帅有言在先，未得他将令私自出营者，军法处置。你违抗军令，若不惩处，如何服众！”裴行俨私自出战，确实理亏，这便忍气吞声说道：“望权记过，容将功赎罪。”萧怀静却得理不饶人，又扬声说道：“令行禁止，军法如山，岂容汝这般藐视践踏！今日势必将你严办，以儆效尤。”萧怀静咄咄逼人，裴行俨亦忍无可忍，怒声喝道：“汝这厮休要欺人太甚！”萧怀静冷哼一声，趾高气昂说道：“本官乃是圣上亲点监军御史，亦可掌军中功罪赏罚，汝私自出营，接战不利，蔑视军规，以下犯上，数罪并罚，依律当斩，不容姑息！”裴行俨听罢，已是盱衡厉色，捋袖揎拳，可萧怀静依旧振振有词说道：“裴仁基治军不严，教子无方......”萧怀静这还话未说完，乍见裴行俨怒目圆睁，一声断喝，拔出挂在腰间的一杆大锤，举手一扬，二话不说，便冲其头顶狠狠砸去。
想萧怀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如何抗得住裴行俨这百斤有余的黄铜重锤，未及眨眼之间，千钧之力灌顶而落，便是砰地一声闷响，唯见血花脑奖迸空四射，萧怀静呜呼一声翻倒在地，抽搐两下，便不再动弹。裴行俨一锤子将萧怀静砸翻在地，心中余怒未消，又瞪着萧怀静的尸身半晌，重重踹了两脚，大呼数声痛快，正要转身离去，忽见裴仁基携贾闰甫一路匆匆小跑而来。
裴仁基方至裴行俨面前，及见萧怀静一动不动扑倒在地，血浆脑髓涂了一地，张口结舌，俄然愣怔。贾闰甫见状，急忙跑上前去，一探萧怀静鼻息，便转身与裴仁基说道：“大帅，参军大人死了。”裴仁基皱眉蹙额，直望着裴行俨与萧怀静尸身，不知如何是好。而此刻裴行俨已冷静下来，一见萧怀静横死面前，方知自己闯了大祸，追悔莫及，跪倒在地，于裴仁基说道：“此祸乃是孩儿所铸，决不连累爹爹，愿以一死来偿这厮性命。”裴行俨说罢举起铜锤，便欲砸自己脑门，却被贾闰甫一个箭步上前拦住，听他扯着自己膀子说道：“少将军莫急，此事尚有回旋余地。”贾闰甫说罢，又急回头于裴仁基说道：“大帅，事已至此，还有何犹豫。当今圣上残虐无道，睚眦必报，有目共睹，如今参军大人已死，即便少将军抵了其性命，大帅焉能安然躲过这一劫？！”裴仁基沉默片刻，终是长长叹了口气，无可奈何于贾闰甫说道：“也罢，我即刻亲笔修书一封，由你送往李密之处，邀他前往虎牢关，届时我自有厚礼相赠。此外，为表我诚意，你可将萧怀静首级一并带去献上。”
贾闰甫得了裴仁基之命，即枭了萧怀静首级，携上裴仁基亲笔所书，往百花谷寻李密而去。而此刻百花谷中，前一夜裴行俨来闯谷，蒙挫而去，杨玄瑛、柴孝姮与程咬金回到营中，将此事说于李密，众人一番议论，均知裴仁基已被逼入绝境，早晚来投，亦教李密心中暗喜。此事果然也不出诸人所料，尚不足一日，贾闰甫即携降书而至。李密阅过降书，见其中言辞恳切，又有监军御史萧怀静首级为证，裴仁基诚意十足，毋庸置疑，这便遣贾闰甫回去复命，并与裴仁基约好时日，会师于泗水镇虎牢关后。
此后李密等人又在百花谷屯了几日，闻得谷前隋军皆已撤去，于是也跟着拔寨而起，麾军继续东进。一行人引军迤逦走了几日，及至虎牢关后，遥遥望去，但见雄关险隘依旧巍峨挺立于黄河南岸，只是关上“河南道讨捕大使”的金幡与隋军旍旗均已撤去，李密便把剑一指虎牢关，喜逐颜开与杨玄瑛说道：“似虎牢关这般铜墙铁壁，若无拥兵百万，又当如何克之。如今不费一兵一卒，即取此雄关，着实大快人心。玄瑛妹子，这可算是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杨玄瑛听罢，亦觉久违的心中舒畅，毕竟自金堤关重逢李密以来，攻荥阳，袭洛口，战横岭，收虎牢，这一连番前所未有的大捷，如何不振奋人心，即便年前淯水、白道两败史属胡悉，武州山大破叱吉设，也未曾有此时酣畅淋漓之感。如今再想当初黎阳起义惨败，亦不能完全归咎于兄长杨玄感优柔寡断，自己与李密在那时侯的稚嫩与浅薄，虑事不周，亦错失不少胜机。杨玄瑛望着李密这般踌躇满志模样，其间隐隐初显一副王者气度，竟与当初做杨玄感幕僚之时，有天壤之别，若兄长在九泉之下见着正是昔日的血泪使今日李密与自己成熟，也该无憾而瞑目了，想及此处，杨玄瑛禁不住开怀一笑。
正杨玄瑛感怀之时，但闻关上钲鼓雷鸣，只见一路人马，即自关城而出，行至近处，方见以裴仁基为首，裴行俨居次，其后秦琼、罗士信、贾闰甫等人均依序而列。来众排开仪仗，裴仁基便领这一众人迎上李密，下马施礼而道：“那杨广刚愎自用，残暴不仁，陷民水火，祸乱天下，人人得而诛之。我裴仁基近日弃暗投明，愿携虎牢关众将士誓死追随明公，以助明公吊民伐罪，清澄天下，建不世之功。”说罢即携其麾下诸将拜倒在地。李密见状，眉开眼笑，满面春风，即刻翻身下马，上前扶起裴仁基，拳拳盛意而道：“幸蒙裴大人不弃鄙贱，前来相助，密定当拱听明诲。”李密说罢，已是喜极而泣，泪湿前襟。李密精诚所至，裴仁基亦是感动不已，老泪纵横，万分激动而道：“幸蒙明公垂青，仁基心悦诚服，甘效犬马。还请明公移步关城，点阅军中将士。”裴仁基说罢，便亲自引李密往虎牢关城过去。
李密随裴仁基入了虎牢关城，校验驻关军士，竟也有两万有余，便使裴仁基等人继续各统所部，一齐编入“蒲山公营”。是夜虎牢关城中又大摆庆功宴席，众将士酣醉尽兴，酒水间亦冰释彼此前嫌。而这喜宴之间，又另有兴洛仓城捷报传来，柴孝和、王伯当二人数日前着两千精骑，长驱奔袭东都，攻了越王杨侗一个措手不及，竟然破了洛阳外郭，烧掠了丰都市，直教东都官民尽迁入皇城避祸，台省府寺皆满。据闻当时杨侗遁于后宫之中，不仅抱着两名宫女失声痛哭，还被皇城墙外兵戈之声吓得屎尿齐流，狼狈万状。柴孝和、王伯当虽未攻破东都，却也亦让洛阳士庶震惊骇然，令其再不敢小觑李密及其瓦岗军蒲山公营。
虎牢关喜宴散去，李密便遣人往金堤关报捷，数日后待复命之人归来，方知翟让早离开了金堤关，如今已经回了瓦岗山去。原来在徐世勣、单雄信等屡谏之下，翟让终还是借李密洛口大捷，瓦岗声威剧涨，及裴仁基西进之时，携单、徐二人发军趁虚扫了一遍豫东，收降了远近一带各路反王豪杰，竟连齐郡孟让也带长白山义军十余万众前来投奔。李密闻此消息，再想自当初携五千军马出金堤关，一路转战而来，时至今日，已是师老兵疲，不易再战，况且传言关中监门将军庞玉、虎贲郎将霍世举领军二十万，准备来驰援东都，于是李密便打算先回瓦岗山，与翟让一会，稳住豫东阵脚，再从长计议。
此后李密遣人唤回了兴洛仓城的柴孝和与王伯当等人，一番布置妥当，便于数日后一道携同裴仁基等隋军降将，一行十数人，共回瓦岗山而去。翟让当初许与李密五千人，并未对其抱有多大期望，做梦也未曾想过李密不仅得胜而归，还收了裴仁基及虎牢关，故此这一次李密回瓦岗山，可算是风光无限，得意扬扬。待李密刚抵瓦岗山脚，已见翟让及其兄翟弘携寨中豪杰孟让、单雄信、徐世勣及新近前来投奔的房彦藻、邴元真、祖君彦等一干人侯在山前，恭迎李密凯旋归来。诸人重逢，一番客套，翟让即引李密上山，好生庆贺。
数日后，翟让、李密与瓦岗群雄再聚一堂之时，又有武阳郡丞元宝藏携巨鹿名士魏徵领数万人慕李密之名前来依附。如此一来，算上兴洛仓城守军、虎牢关降军及瓦岗控制的豫东各郡县军马，兵力一合计已四十万有余，此时的瓦岗军实力之壮盛，纵观海内各路反王义军，竟无出其右。不过瓦岗军虽有军力四十余万，但若仍似当初一般，无完善建制，统筹调度，军马再多也无异蜂屯乌合，一盘散沙，念及此处，李密与翟让说道：“如今我军日益壮大，已非昔日流寇盗贼可比，若还似从前一般无号令法度，各自为战，亦难成大器。依在下之见，不如趁此之机，开行军元帅府，置三司六卫，择将统兵，完善军制，亦可籍此为寨中兄弟加官晋爵，论功封赏，鼓舞人心，翟大哥以为如何？”在座诸人听罢李密言之有理，亦是纷纷赞成，而翟让如今对李密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对其言听计从，这便不假思索说道：“蒲山公所言甚是。只是我本草莽，大字不识几个，此事就由君代办吧。”李密说道：“既然如此，还请翟大哥出任这行军元帅之职，总领三军。”翟让听罢一愣，随即呵呵憨笑而道：“在下乃是一个粗人，只知砍砍杀杀，这行军打仗，计略谋划之事，实难胜任。我看蒲山公如今声震中州，且满腹经伦，雄才大略，这行军元帅之职，非蒲山公莫属。”话虽不假，可翟让毕竟是瓦岗开山立寨之人，如今要李密喧宾夺主，直教他诚惶诚恐，这便起身拜倒在地说道：“翟大哥此言折杀我也，此行军元帅一职，密万万不敢僭越担当。”翟让见状，扶起李密，即于堂上诸人说道：“此行军元帅一职，蒲山公当仁不让，诸位兄弟意下如何？”想这一堂之上，除单雄信、徐世勣等少数几位翟让旧部外，余众不是李密收降而至，便是慕蒲山公之名投来，若尊李密为主，这些人如何又会反对，于是众口一词，纷纷赞成推举李密为主，直教李密百般辞让，也难堪翟让与众人盛意，只得允命接受。之后李密着名士房彦藻、魏徵等人去谋划开府建制相关事宜，祖君彦筹备文书，柴孝和于瓦岗山上督建坛场，其余人等，亦皆有各自分工。
大业十三年二月十九日庚子，碧空万里，天气清朗，晴日澄丽，惠风和畅。李密沐浴更衣过后，蟒袍玉带，紫绶挂身，金章持手，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而此刻翟让及瓦岗群雄也是个个精神抖擞，意气飞扬。诸人一同登上瓦岗山顶，升礼太坛，拈香酌酒，拜天祭地，刑牲歃血，兴誓作盟，并有祖君彦书台檄以布告天下：奉天灵命，讬承大运，叶同心德，誓以山河，顺义行道，传之不朽！尊李密建号魏公，改元永平，开行军元帅魏公府，置三司六卫；特拜翟让东郡公、司徒、上柱国；特拜裴仁基河东郡公、上柱国；特拜孟让齐郡公、总管、上柱国；特拜裴行俨绛郡公、上柱国；敕封单雄信左武侯大将军；敕封徐世勣右武侯大将军；敕封罗士信左监门大将军；敕封王伯当右监门大将军；敕封柴孝和元帅府左司马、护军；敕封郑頲元帅府右司马；敕封房彦藻元帅府左长史；敕封邴元真元帅府右长史；敕封贾闰甫元帅府司兵参军兼直记室事；敕封魏徵典书记；敕封元宝藏领军府将军；敕封祖君彦元帅府记室；另选军中尤骁勇者八千人，号内军骠骑，敕封秦琼内军骠骑左卫大将军；敕封程咬金内军骠骑右卫大将军。余众凡于瓦岗寨有功者，亦一一授职拜官，三军将士人人计勋行赏。
是夜瓦岗山再摆庆宴，犒劳将士，漏夜方休。喜宴散去，翟让眼花耳热，七八分酒意，正摇摇晃晃回屋而去，方至屋前，欲推门而入，忽然斜刺里冷不丁蹦出一人，紧紧拽住他臂膀，怒声说道：“汝这饭囊肉袋！岂不知这寨主止可自作，安得拱手与人！”翟让被那人一惊，立刻散了酒劲，再定神去看，却是他兄长翟弘。翟弘气势汹汹瞪着翟让，又厉声说道：“汝若不能为之，自当有我，又岂轮得到李密那人！”翟让愣了半晌说道：“兄长何需如此动怒。这行军打仗，不比打家劫舍，这李密确有旷世之才，远非你我可比。况且你我在这山中自在惯了，这颠覆隋之社稷之事，还是让蒲山公打头阵去吧。”翟弘啐地一声骂道：“怎有汝这般没出息之人，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来瓦岗山筑这山寨。”翟让无奈说道：“当初也是犯了死罪，无可奈何，为自保性命，这才铤而走险，来此开山立寨。况且大哥你想李密有洛口、横岭大捷，又收降虎牢，如今回山开府建制，料他不日必将发军西进，夺取东都。而据探子来报，日前关中监门将军庞玉、虎贲郎将霍世举已率二十万精锐发军奔往洛阳。你我若是做了这行军元帅，岂不是要去面对那数十万隋军虎旅？还不若让李密麾军西进，去抗隋军，你我留守于此，继续做自己的山寨大王。”翟弘恨恨说道：“李密其人，非池中之物，若是此役胜了庞玉、薛世举等人，或可问鼎天下。你今日推去元帅之职，怕也算是推去了这天子之位。”翟让被翟弘纠缠，已显得有些不耐烦，这便说道：“江都尚有隋军骁果十数万人，且江淮亦有郑公王世充，河北有讨捕大使韦卿，燕地有涿郡留守薛世雄，并州有唐公李渊，这些人皆是军强马壮，不易招惹，隋之根基，又岂是如此轻易能够撼动，大哥你就莫管李密，由他任意去四处伐战吧。”翟弘听罢，由愤愤不平，哼了一声说道：“你容得下李密，只怕他日李密未必容得下你！”翟让亦生恼怒，挥手甩开翟弘说道：“蒲山公世代公卿，名门之后，又岂是汝这般心胸狭隘之人！”说罢拂袖一挥，便撇下翟弘，自顾离去。
再说与此同时的瓦岗寨中，过半军士皆已烂醉如泥，余下的也早已纷纷就寝。可李密今日志得意满，待席宴散去许久，虽也有个七八分醉，却仍毫无睡意，想着日间于众人簇拥之下登极瓦岗山，纡佩金紫，尊号魏公，心中犹然澎湃不止，便独自走出山寨，又往山顶太坛而去。李密一路上山，及近太坛，忽闻远处隐约一曲琵琶悠悠飘漾而来，妍音委婉，曼声袅袅，清韵如似玉河流波，直教人愁感兼葭秋水。
那琵琶声乐李密再熟悉不过，自当初嵩山月夜以来，时时纡萦心头，虽经年沧桑，却始终冲不淡那一刻的牵念。宫商撩人，遐思绵绵，羽徵传情，追怀旧忆。这阑夜未央，良宵丽曲，悦耳怡神，陶然共醉，直教李密微闭双目，心平气定，驻足细细聆听起来。灵籁盈空，凤啭绕缭，却又有珠喉低吟浅唱而道：
“春秋来复间，寒暑悴朱颜。
离襟凭风絮，夙慕意阑珊。
湖海两相忘，只影赏孤欢。
幽夜独舞尽，回眸一潸然。”
一曲相思，缠绵无限，百转柔肠，情真意切。李密听到此处，感深肺腑，不禁心生爱怜，顺着琵琶之声悄然而去，直至登上山巅太坛，方见杨玄瑛正面着坛后山崖，抱琴而坐。夜幕冥冥，玄穹苍苍，斜月翳翳，云岚茫茫。晦光朦胧，依稀掩映之下，婵娟侧影娉婷婀娜，宛若仙媛落尘，烟鬟雾鬓，霞帔霓裙，时隐时现，似真似幻，直教李密瞧得痴醉不已，心摇意夺，恍然间只觉身轻飘飘，如驾云雾直腾九霄天外，忽迷不知处，但见朝云暮雨，原已是魂归高唐观，神游云梦泽。
曲终音散，余韵却回味无穷，李密依旧恍惚迷离，杨玄瑛却已收起琵琶，起身忽见李密立于一旁，不禁一愣，随即嫣然一笑而道：“可是小妹这一曲琵琶，扰了李公子的清梦。”李密犹然沉溺适才一曲弹唱之中，半醉半醒，情不自胜，竟款款深深而吟道：“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似逝未行，中若相首；目略微眄，精采相授。志态横出，不可胜记。意离未绝，神心怖覆；礼不遑讫，辞不及究；愿假须臾，神女称遽。”这丽辞分明就是宋玉为楚襄王梦会巫山神女而作的“神女赋”，教杨玄瑛听了，不禁面红耳赤，螺黛浅蹙。可杨玄瑛这一笑一颦，千娇百媚，倾国倾城，更惹李密痴迷癫狂，想入非非，便仍兀自念道：“徊肠伤气，颠倒失据，黯然而暝，忽不知处。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李密方言罢，杨玄瑛抱着琵琶半掩羞颜，含嗔而道：“想必今夜席上，李公子这酒喝得过了，小妹不再叨扰，就此告辞了，李公子也早些休息去吧。”李密却依然恋恋不舍，凝眸脉脉望着杨玄瑛而道：“高唐一夜，梦断巫山，长忆姝颜，谁与发华？玄瑛妹子这一曲念念情深，怎教人不盼白首齐眉。”杨玄瑛的心思乍被李密一语道破，俄然间江南塞北一番陈年老事又齐汹汹涌上心头，令人隐隐作痛，禁不住伤悴黯然而道：“高唐夜即是一梦，终有梦醒之时，纵有宋玉千古传赋，也再无楚王神女重逢。相思徒劳愁苦，不若相忘彼此逍遥。”杨玄瑛这一番话说得哀怨，直教李密叹惋悯惜之心油然而生，踏上一步，即将杨玄瑛拥入怀中而道：“断梗飘蓬，离散无常，萍踪浪迹，情归何处？待我得了天下，定给玄瑛妹子一个归宿。”
这二月过半时节，深更犹有春寒料峭，凉意袭人，不过此时杨玄瑛依偎在李密怀中，听着他昵语温言，只觉身心暖暖煦煦，意往神驰。可巫山神女为梦，洛浦仙姝是幻，梦幻泡影，朝露雷电，皆转瞬即逝，良辰美景，终如白驹过隙，海誓山盟，也总是欺人空谈，江南天目山中如此，塞北武州山上亦然。杨玄瑛虽也盼忘却这些过往，纵情来贪此一刻尽欢，但越是竭力克制压抑这些残忆，越是堵不住这夙念如溃堤之水一般吞淹而来，直教人揣揣不安，恇怯难前。与其得而复失再添伤绪，不若一切都未曾拥有，想及此处，杨玄瑛狠下心肠，一咬牙挣脱李密怀抱，淡淡说道：“李公子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应知这授受不亲非礼也，还请李公子自重。”李密乍被泼了一瓢凉水，酒意顿消，还回神来，再想适才言行，不禁心生愧意，面露惭色，只得歉疚而道：“玄瑛妹子教训的是。方才却是在下酒后非为，望玄瑛妹子容谅。”杨玄瑛瞧着李密一副诚惶诚恐模样，有些于心不忍，这便又轻叹一口气而道：“李公子也不必过于自责，想来该是小妹适才这一曲琵琶惹得祸，乱了李公子的方寸。不过李公子乃是胸怀大略之人，切莫教这些儿女之事销磨了公子的豪情壮志。”此刻李密听了杨玄瑛之言，万般失落，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自叹一口气，苦笑而道：“玄瑛妹子所言极是，在下谨记了。”杨玄瑛怕这孤男寡女，深夜共处幽境，时日一久，难免再惹彼此儿女心肠，于是说道：“今日小妹甚感疲累，还望李公子恕小妹失陪了。”说罢即辞别李密，独自碎步而去。
杨玄瑛一走，李密茫然若失，愣沉于地半晌，忽闻身后有人噗嗤一笑而道：“李大哥有心，可人家却是自命清高，无这份意思呢。”说话声中，柴孝姮业已跃下一旁树梢，一面走上太坛，一面继续调皮说道：“人家好端端在此抱琴弹唱，自赏孤芳，李大哥这般唐突搅了她雅兴，也难怪如此碰壁了。”柴孝姮这么一说，显然早就躲在那里，将适才之事偷窥了一个清楚。李密闻言，只觉脸上一辣，尴尬不已，亦无言与之作答。柴孝姮见状，一个转身绕到李密身旁，凑上前去柔声耳语说道：“杨姐姐总是这般冷若冰霜，高高在上模样，李大哥又何苦独为她自作多情。十步之泽，必有香草，李大哥现已贵为魏公，莫非还愁寻不着一个红粉知己？”柴孝姮呢喃细语之间，吹气若兰，吐息蕴芗，幽芬四溢，春泽溟沐，沁人心脾，润人肌骨，直撂起一波楚云湘雨，惹得蝶恋蜂狂。
而此刻，柴孝姮瞧着李密这般魂不守舍模样，忽然猛地扑上前来，搂住李密脖颈，佯怨娇嗔说道：“莫非李大哥觉得小妹真不如杨姐姐，竟如此狠心，毫无这半分情意？”李密哪堪一个妙龄少女如此挑弄，被其引得烈火焚身，至此终难以自抑，猝然紧紧抱住柴孝姮，举手轻轻抚揉着她一头乌云青丝，温婉而道：“孝姮妹子天生丽质，秀外慧中，令人一见倾心，又怎教我忍心负你这番深情厚意。”这正是：
醉偎温玉抱娥眉，半解罗襟透芳菲。
空山一夜烟花债，几度月华看双飞。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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