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是当地的大地主，我爹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欺压百姓，赌钱，抽大烟，可以说是无恶不作。当地人很恨我爹，好在我爷爷还有些许的威望和不少的家财，才不至于让我家被我爹在名声上和钱财上都败光。
我十二岁那年，在“打土豪，分田地”的口号下，我家被打倒了。田契，账簿等被焚毁，房屋,牲畜被分给了那些雇农，金银和现金都被交公。短短时间里，我家变得一贫如洗。
我爹从没有过这样的贫苦日子，整日赊酒，把自己喝得烂醉。我爷爷的反应倒是很平静，扛起锄头开始自己经营土地了，只是留下来的土地都是些很贫瘠的，我爷爷有点力不从心，但他从没叫过一声苦。我娘在生我的时候就死了，奶奶在我五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也离开了。所以，就只有我，我爹，爷爷三人生活在一起。
由于我爹的影响，从小我就被爷爷管得很严，整日就在大院里念书，很少有机会能出来和别的小孩一起玩。现在没人管我，我就每天都跑出去，和那些孩子在田间，野地里痛快地玩耍，我从没觉得自己是那样的自由，像雏鹰一样慢慢地拥有了天空。
但是后来那些孩子认出了我是地主的孩子，他们不再和我一起玩，甚至叫我小地主，打骂我，每天我都是带着期待出门却灰头土脸地回去。我的翅膀断了，天空又再次地离我而去，而且这次离得更远了。
每天我都在远处观望着他们玩耍，期待着有一天能再次被接纳。有一天，我和往常一样躲在树后观望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走到我身边，我回头看见了一个女孩对着我笑，她的皮肤黝黑，扎了两个小辫，身上的洗得发白的蓝色粗布衣服有许多补丁，灰色的裤子还有那双鞋子也是如此。她笑得样子很可爱，让我一下就放松了警惕。
我问：“你是谁？来这里干嘛？”
她又凑近了一些，说到：“我叫小玉，我看你总是一个人，我来和你玩，和你交朋友啊。”
“可是别人都因为我是地主家的孩子都不愿和我玩，为什么你要来找我当朋友呢？”我疑惑地说。
她想了一下，说：“我爹是个瘸子，我娘早死了，他们都嘲笑我，老是欺负我，我不愿和他们玩，而且我爹说了，你爷爷是个好心肠的人。所以我并不觉得你爷爷是坏人。”
我对她没有了戒心，并且欣然接受了这个突然出现的朋友。之后的日子里每天我们都在一起玩耍，一起抓蝴蝶，一起摘野果，一起抓螃蟹......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我们几乎都待在一起。
那年的夏天比往年更热，太阳烤得那些庄稼人们像蔫瓜一样没精打采的。只有孩子们例外，因为村里有一条河，那里变成了孩子避暑和玩耍的天堂。我和小玉也想到河里去游泳，可是每次他们都用泥巴扔我们，把我们从河边赶走才罢休。
后来有一天，小玉神秘地和我说带我去一个地方。我就跟着她一直走，走了很久，一路上又累又渴，我和她说话也不理我。终于在我快受不了的时候，我们到了一个潭边，这里的水是墨绿色的，看起来很深。这时候小玉说，这里是河的下游，大人们说这里面有水鬼，不让孩子来这里游泳，所以不会有人来。我有些担心，问她万一真有水鬼怎么办啊。她哈哈大笑，说你怎么这样胆小啊，那都是大人说出来骗小孩的，而且咱们就在这边上游一游就好了啊。被一个女孩子嘲笑胆小，我的自尊心有些受辱，一生气脱了衣服就往潭边走去。
“你会不会游泳啊，可别让我去救你啊。”小玉急忙跟上来对我说。
虽然我没怎么出来和别人玩过，可是我爹也是带我来游泳过好多次的，我的水性并不算差。听到她这样质疑我，我更加生气，也不搭理她，径直就跳入水中。
小玉看我跳进去后没了踪影，心里有些惶恐，不停叫我的名字。我则是有意在水里多待一会想吓吓她。她叫了几声没有回应，看着平静的水面她开始哭了起来，依然不停地叫我名字。这时我也憋不住了就浮出水面。她见我出现破涕为笑，还埋怨我故意吓她。
我在水里翻了几个跟头向她展示我的游泳技艺的高超，很是得意地邀请她到水里来。可是她却不肯下来，喊了好久她才支支吾吾地说她不会水。这次可轮到我嘲笑她了，在水里不停地拨水在她身上，她惊叫着躲避......
后来我教会了她游泳，每天中午吃过午饭我们都会到那里去游泳直到黄昏才提着鞋沿着河边往回走......
那天，我和小玉像往常一样来到潭边，我率先就跳入水中，但是等了一会小玉还是没下水。我不停地呼唤她，但她说身体不舒服，只是脱了鞋，坐在岸边把脚放进水里而已。
我离岸边有点距离后，我就故意搞怪了一下，装作溺水的样子，小玉见状衣服都没脱就跳下水。等她下水之后，我又恢复正常的样子，小玉知道我是故意作弄她，生气地游上了岸，我则在水里笑个不停。
小玉上岸后，把衣服脱了下来在旁边的绿草上铺开，想让太阳尽快晒干，她呢就躺在绿地上。我则是往更远的地方游去......
当我游到接近潭中心时感觉有点体力不支，就往回游，可是才游了一点点我的腿就抽筋了，我一边不停地呼叫小玉一边忍着痛拼命地往回游，可是小玉以为我又在作弄她，根本就不起来看我一眼。而且我的腿已经不能动弹，我只能依靠双手不停扑打，但没用，水还是照旧往我的肺里涌去，最后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把头抬起，眼睛盯着太阳，然后沉入水底。
我没声音之后，小玉坐了起来，四下里看不到我的身影，又等好久还是看不到我浮出水面，她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她拼命地叫我的名字，眼泪不停地流出来，她把声音都喊哑了还是没得到我的回应。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把我找出来，就穿上衣服跑回我家去。
当她到我家时已经累得喘不上气了，我爹坐在门边边喝酒边哼着小曲儿。小玉好不容易才把气喘匀，然后告诉我爹我溺水的消息。我爹听完把酒瓶一扔，撒丫子就跑。但是他喝了不少酒，跑起来感觉是飘的，他就不停地用力打自己耳光，想让痛感来使自己清醒。
他到潭边后顾不上喘气就跳进水里，在连续下潜又上浮之后他终于找到我了。把我背上岸后，他把我的双脚抗在肩上，让我的头朝下，又开始不停地跑，他以为这样能让我肚子里的水倒出来，只要水出来了我就还有救。
他带着我不停地跑，路上一直有人在看着他，他也顾不上这些人的目光中的疑问，只知道跑，不停地跑。最后，他筋疲力竭地摔倒在地上，我也飞到另一边，他奋力爬到我身边，想要再次把我背起来，可是他自己都站不起来了！
他就这样趴在我身旁，不停地用手拽我，在经过无数次尝试后，他接受了我已经死了的事实，把脸贴到地面大哭起来。他的眼泪，鼻涕还有口水一起流出把地上土都浸湿然后糊在了他的脸上，他是那么的狼狈！
我爹一直趴到了晚上，直到我爷爷收工回来小玉告诉他我溺水，他出来找到我们，然后把我背回了家，我爹在他身后晃晃悠悠地跟着。
到家之后，爷爷把我放在床上，把我衣服脱了，用布沾湿给我擦身子，擦完后又从箱子里拿了干净衣服给我穿上，爷爷从背我回来到做完这一切他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而我爹则在跌坐在一旁的墙角，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爹浑归浑，但他还是在乎我的。
料理好我的身体后，我爹和爷爷一起就这么沉默着到天亮。在天空泛起鱼肚白时，我爷爷打破沉默。
他说：“这孩子命里不该受苦，刚过上苦日子没多久就走了，这样也好，以后再不用受苦了。”
我爹没有任何反应，他继续说：“既然生前咱们没能尽全爷爷和父亲的责任，那么我们也应当料理好他的身后事，让他能好好转世投胎，下辈子到一个好人家去。”说完爷爷跺了跺脚，也许时间太长没动，脚麻了。
我的听到跺脚声后这才抬起头看向爷爷，说：“可是我们已经这样了，怎么给他办后事？”
“他是被水鬼拉去的，要给他通阴婚，让另外一个魂魄去把他换出来，他才能投胎转世，不然他只会变成另一个水鬼，永远困在那个潭里。”爷爷没有理会父亲的问题及继续说到。
“在村口的那颗槐树边上我埋一些珠宝，那是你娘的嫁妆，今天晚上你去把他挖出来。”
我爹点了了点头。
“我去给这孩子找找愿意给他办冥婚的人家。”说完爷爷就出门了。
我爹在白天到晚上这段时间一直守候在我身边，给我说他和我娘的事，还有小时候经常被我爷爷教训，回忆这些的时候他眼中有泪嘴上有笑。
到了晚上，爷爷回来了，神情有些失落，要是以前的话可以直接买一个女孩，但现在家道没落了，显然没人愿意把自家的女儿贡献出来，一旦通了冥婚可就再不能与别人结婚了。
正当我爹和爷爷苦恼的时候，小玉还有他的瘸子老爹来到了我家。瘸子老爹长相其实不差，只是左脚瘸得厉害，走起路来一上一下地颠簸。
他们进屋之后，瘸子老爹就直接拿出一张红纸，说：“老爷，这上面是小玉的生辰八字。”
爷爷这下明白了他们的来意，有些担忧地说：“只有你还叫我老爷了，这样可就苦了你们啊，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我考虑过了，您是好人，我记得您的恩情，而且小少爷也是和小玉在一起出的事，理应有我们一部分责任。”
爷爷想了想，也没别的办法，只好接受这份情。到了深夜我爹扛着锄头就往村口的老槐树去了。他走到埋奶奶嫁妆的位置，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之后才开始动手挖。
我爹从没干过什么活，加上一天没吃东西，他挖不了两下就得停下来休息，一直到鸡开始打鸣他才挖出来，把箱子抱出来后，就赶忙把土填回去，临走还在上面跺了好几下才离开。
我爹把箱子用布包着回到家中，这点劳动让他回到家就瘫倒在椅子上。爷爷接过箱子马上就离开了，他要到城里去把这些东西典当换成大洋。家里又只有我和我爹了......
到了晚上，爷爷回来，他说一切都已经打理好了，明天就可以下葬。只是不能请法师来做法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装进一个很精致的檀木棺材里，里面还放着一个纸糊的小人，面上是写着小玉生辰八字的红纸。我被装进棺材之后，两个抬棺人把我抬起往我家祖坟走去。我爹，爷爷，小玉，还有瘸子老爹跟在后面撒纸钱。到了地方，他们把我放到一个已经提前挖好的坑里，在棺材的四角钉上钉子后就开始动手填土了。前两铲土分别是我爷爷和我爹埋的，后面的就由那两个抬棺人完成。
由于没时间打墓碑，只是用一块木板写上我的名字插在坟前就算完成了。我爹又为我烧了不少纸钱后所有人都离开了。
本来这事应该就这样过去了，但就算这么低调地经行我的后事，依旧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几天后，民兵队长带着一队人来到我家，打着“打倒地主夺回人民利益”的旗号，把我爹还有我爷爷抓走了。
本来我爷爷用换来的大洋已经收买过这个民兵队长了，但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说看见我爹半夜去挖出一个箱子。他就起贪念，想着我爷爷肯定还在什么地方埋着财宝。于是就抓走他们，关在一个谷仓里审讯。
每天他们都拷打我爹和爷爷，问还在什么地方藏着财宝，可是那箱珠宝已经是最后一个了，哪里还有什么财宝。但是我爷爷越是否认他们打得越厉害，不过至始至终爷爷都没流过一滴泪，叫过一声苦。
有一天那个民兵队长带了一队人去把我从坟里挖了出来，当他们把我的棺材打开，看见只有一个纸人时，很是生气，就连我家祖坟也刨开了，回去之后还毒打了一顿我爹和爷爷。
这一次我爷爷得知我的坟和祖坟被这些人刨开以后，终于流下了第一次眼泪......
当天夜里，爷爷在谷仓里找到一个断掉的木棍，趁着我爹昏睡的时候，从自己的眼睛刺入大脑结束了生命。
第二天我爹醒来看见爷爷的惨状立马就大哭惨叫起来，他的叫声把那些民兵吸引过来，他们看见爷爷的模样都有些怕了。
我爷爷的自杀让他们相信真的没有财宝了，当天就把我爹放了。
我爹独自背着爷爷，一瘸一拐地走到祖坟，他找了跟树枝，不停地刨，不停地刨，终于在我的坟旁边挖了个坑。我爹找了一张席子，把爷爷裹上之后就放到坑里，然后把我从棺材里抱出来，放到爷爷身旁。把土填好后，他又一瘸一拐地回家了。
之后的日子里，我爹每天都扛着锄头去地里，直到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才回家，那段日子里小玉时不时回给我爹带些窝头，大饼。我爹也不至于饿死。
大概将近两个月后的一天，我爹没有去地里反而进了城。他去城里找到独眼九，这人是城里的最大赌档的老板，以前我家还没被打倒之前我爹经常到这里来赌钱，输了不少钱给这个独眼九。
我爹见到独眼九之后，立马就跪下了，独眼九先是一愣随后就笑了起来。我爹说明来意，他想要一把枪！
独眼九说：“要枪？可以，但你得有钱，有钱大炮我都能给你弄来。”
我爹一句话不说，只是拼了命地磕头，独眼九并没有理会，让人把我爹丢了出去。但是跟着他出来的还有一把手枪，我爹赶紧把枪捡了起来，一看就只有一发子弹！他愣了一会之后，把枪藏在衣服里就走了。
我爹拿到枪之后没有回家，反而是来到了民兵队长家后面的树林里，眼睛盯着屋里的人，爬在树后一动不动。他在等机会！
终于到了晚上，民兵队长喝了酒就呼呼大睡，我爹悄声来到他家窗前，轻轻把窗户打开，爬进屋里。但他的腿瘸了，动作很是不便，进屋时摔了个马趴。好在并没有吵醒民兵队长。
我爹站起来，把枪从怀里掏出来，一步一步来到床前，用被子捂住枪对准民兵队长的脑袋，砰的一声后，民兵队长没了呼吸。
我爹打开门走了出去，他依旧没回家，而是来到小玉家，小玉和瘸子老爹早已等候在那里。
一瘸一拐的两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消失在已经微亮的天空里，从此村里人再没见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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