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1977年春,胡守正十六岁,和年龄相仿的付建国同是一个班的新兵,驻守在离W市不远的一处军事基地。这个小岛因为地理位置临近海边,加之形状像仙鹤一般,故被人叫做鹤岛,和W市仅仅一江之隔。相对其他一起当兵的小伙子来说,他俩够幸运了,这里离城市近,条件不像边关那么艰苦。加之他俩作风严谨,技术过硬,很快就赢得了营长的亲睐。逐渐晋升为排长,连长。他俩在部队逐渐熟络起来,加之两人都热衷于建筑,在军营不断扩大规模,建筑基地需要人才时,他俩不约而同地被选中了。他俩一起研究设计,和部队的人一起建造了至今还在使用的灯塔,还有营房。每周都要推着划子到江对面的W市采购,他俩都想:如果有一天这里能够建一座桥多好!
怀揣着这个梦想,他俩面对漫天星光许下心愿:考上军校,去学建筑,成为真正的建筑师!从今以后,两人如兄弟一般,彼此鼓励,相互督促,认真学习。就想口号一般的话语真的激励了他们,入伍不到三年的他们真的被军校录取。接到上级下达的通知书,两人激动得一夜没睡,在床上辗转了半夜,爬到鹤岛的一个小山坡上仰天长啸,喊累了,两人躺在山坡上数星星,规划未来,其中就有从W市到鹤岛的那座桥,那是他们的梦想,也是他们的动力。直到凌晨,两人才偷偷溜回营地。
他们如愿以偿地读了建筑专业,就在离毕业仅有两个月的春天。两个人始终如一的生活轨迹变成了似乎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军校的生活单调,加之那时通讯不发达,情窦初开的他们只能通过交笔友给对方写信来聊以自慰。有天晚上,付建国突然在寝室里表现得坐立不安起来。胡守正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很是担心。付建国这才坦白和他鸿雁传书两年的笔友海凌这个周末要到他们的学校来看他,她和付建国刚开始通信的时候还是高中生,在付建国的鼓励下,考上了同一个城市的另一所大学。两人虽然已经在信中交换过照片了,但是却一直没有鼓起勇气见面。这一次,两人终于下定决心见一见真人,可是付建国依然紧张得不行。最后不得不在胡守正的陪同下跟海凌去见面。他俩穿着军装,就像一对漂亮的孪生兄弟一样在相约的饭馆儿等候。付建国紧张地踱来踱去,胡守正在一旁笑话他:“你能不能有点男子汉样儿,紧张成这样。你约的几点,人家不会放咱鸽子吧?”
“不会的,她不会骗我的。”
“给我看看照片儿呗,等会儿来了,我也好给你使个眼色啊。”胡守正笑着说道。
付建国忸怩了一会儿,拿出三五张照片给胡守正。胡守正接过照片,看着里面的人儿突然怔住了。付建国还在给他讲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胡守正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那照片里一个个鲜活的笑脸仿佛就在他的眼前。他竟然也开始脸红了。就在那时,眼前就出现了那个人,白色的确良衬衫,蓝色卡其布的裤子,挎着一个墨绿色的军用帆布书包,脚上穿这一双黑色半高跟的皮鞋,两条黑亮的辫子从耳朵旁边梳下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因为害羞朝下耷拉着,或许是急匆匆跑过来的缘故,两个小脸都红了。胡守正此时也心跳加速起来。而眼前的海凌却直奔付建国去了,两人一见如故,之前紧张得不得了的付建国此时看起来也极为自然,亲切地接过海凌的书包,跟她交谈起来。这使得走在后面的胡守正反而不自然起来,他自嘲此时他成了一颗光亮的电灯泡。
三人吃完饭送海凌到车站,两人就开始往学校走,付建国一路就像他俩拿到军校录取通知书时一样兴奋,一直在回味跟海凌的见面。“守正,我今天表现怎么样?海凌是不是挺喜欢我的?”而胡守正却一直敷衍着付建国的问话,他俩回到宿舍,付建国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他和海凌之间的故事,胡守正就说困了,想去洗澡了。晚上躺在床上,胡守正怎么也睡不着,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一直是今天陪建国见海凌的场景。三人一起吃饭时,海凌坐在他俩的对面,胡守正看到海凌热切地看着付建国,就好像他不在她的面前一样。他心里觉得堵得慌,为什么,凭什么?就因为几封信?我也可以写。胡守正偷偷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悄悄地从付建国的柜子里拿出一沓信封,抄下了那个地址。
陷入热恋的人总是不理智的,胡守正那个时候就陷入了这种不理智的漩涡当中,付建国没有发现自己拜把子一般的兄弟也喜欢上了他的心上人,所以一个月后跟海凌见面,他依然带着胡守正,而海凌在收到胡守正几封信之后也明白了他俩的心思,她没有给胡守正回信,她想,只要她不回信,胡守正自然会知道她的心思。这种三人见面的境况让海凌不自然了,她想写信告诉付建国胡守正给她写信的事儿,可是又觉得这会让他们兄弟俩陷入矛盾当中,于是她决定对胡守正不理不睬就好了,时间长了,自然就没事了。可是她错了,胡守正根本就没有整理他的感情,反而在见过几次海凌之后越发地想念她。这使得海凌不得不义正言辞地拒绝他了。
就在毕业前的一个星期,海凌因为不久就要回到老家去了,她想和付建国在毕业前再见一面。那时候工作都已经分配得差不多了,付建国和胡守正都是W市人,所以自然还是要分回W市去的。付建国当然也求之不得,他让胡守正空出时间和他一同去,他之所以让守正陪他去是因为马上就要毕业,他不想让学校发现他在谈恋爱,那将是作风问题,会直接影响工作的分配的。胡守正在那两个月里疯狂地给海凌写信,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可是他依然没有放弃希望,他还是想着海凌。
三人依然约在之前的餐馆见面。付建国和胡守正两人梳洗一番正要出门,付建国突然想起父亲上一次打电话说过那天下午五点要跟他通话的。临近毕业,父亲总是有些事情要交代的。付建国只好跟胡守正说:“这样吧,你先去餐馆,见到海凌告诉他我接到电话就过去找你们。”那时的通讯还不想现在这么发达,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给短信或者拿出手机打个电话就能通报一声的。
胡守正心里暗自高兴,自从认识海凌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跟海凌独处过,正好趁这个机会问问海凌为什么一直不给他回信。他顿时健步如飞,冒着炎炎烈日奔向红星餐馆。当他到达餐馆时,海凌还没有到,他找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手中的钥匙扣,这是他打算送给海凌的临别纪念。服务员问了几遍:您好,几位?他都没有应声,脑海中浮现的依然是海凌那热切的目光,只是在他的心里,这目光是奔他而来的。
一个人坐了大约十多分钟,海凌走了进来。也许是天气热,也许是为了给付建国留下美好的印象,海凌那天穿了一件蓝色碎花长裙,一只手扶住斜跨在肩头上的背包,另一只手则不停地擦汗,使得刘海全都贴在了额头上。她一进门就四处张望,找寻着她熟悉的身影。胡守正呆呆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向海凌招手,“海凌,这边!”
海凌看到只有胡守正在那儿,熠熠生辉的眼睛突然暗淡了下来。一边朝胡守正走去,一边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建国呢?”知道了胡守正心思的海凌此时越发觉得尴尬。
“他爹今天要在五点钟打电话给他,所以他稍微晚一点来。”胡守正答道。
“哦。”海凌小心翼翼地坐到胡守正对面的位置,这是他们每次见面都会坐的位置,胡守正和付建国坐在一边,海凌坐在他们的对面。整个餐馆此时还没有什么人,显得特别安静,只听到头顶上吊扇吱呀吱呀的摇着。胡守正看着海凌浸湿的衣领,空气里飘荡着海凌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他突然觉得浑身潮热起来。两个人坐在那里,各怀心思,都不说话。最后服务员走过来:“就两位吗?谁来点菜?”
“哦,不是,还有一位没来。”胡守正和海凌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好的,那两位先喝茶,等会儿再点。”服务员说着给他们俩一人倒了一杯凝清茶就走了。
“海凌,我和建国马上就要回到地方上去工作了,这是我给你送的一个小礼物,请你收下。”胡守正把一个玉兔图案的钥匙扣递给海凌。
海凌没有接胡守正手中的钥匙扣。她抬起头回答道:“不用了,胡守正。你写的那些信我都收到了,我之所以没有给你回复我想你也猜到了。我和建国已经认识了快三年了,我是不可能变心的。”
“难道就因为建国认识你比我早,我就没有机会了吗?”胡守正不服气地说道。
“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们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情谊。我们都是把你当好朋友的。如果你这样我们以后多尴尬,恐怕你跟建国也做不了朋友了。”海凌之所以没有告诉付建国胡守正给她写信的事也正是担心胡守正和付建国的友情因为她而破裂。
“……”胡守正还要说着什么,突然看到门口付建国已经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了,他只好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他拿起海凌没有接的钥匙扣快速地站起身来。朝付建国说:“建国,你来了,我有事先走了。”
付建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随口问道:“什么事现在要走,吃完饭再去也不迟啊。”
“不用了,你和海凌好好吃吧。”胡守正说着这句话已经推搡着餐馆门,出去了。
付建国摇了摇头转身对海凌说:“哎,今天这是怎么了?海凌你怎么也气呼呼的样子?难不成你们闹了不愉快?”
海凌有些不自然地说:“怎么会?”
付建国坐下来开始点菜。胡守正在窗外看着里面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场景,心里突然觉得堵得慌。他捏紧了拳头突然开始朝宿舍狂奔,一边跑一边狂啸,引得路人都以为他是个疯子。
那天他的确是疯了。他不能自制,回到宿舍,他喘着粗气坐在床上,此时宿舍里没什么人,其他人要么打球,要么吃饭去了。他捏紧了手中的钥匙扣狠狠地砸在地上。然后去付建国柜子里面翻找,一会儿就翻出了海凌写给付建国的一大堆信件,他眼里全是怒火,他想把这些信全都烧了,可是渐渐地他又逐渐平息下来。他拿起这些信件出去了。
付建国回来依然是满面春光,这让胡守正更加难受。好在两人相处的时光已经不多了。胡守正心里想。
就在第二天,他们的辅导员就叫走了付建国。第三天学校分配工作的派遣函没有发到付建国手中,胡守正如愿被分配到W市城建局工作。其他同学也依稀知道了付建国的事,因为违反组织纪律,在校期间谈恋爱,组织不予分配工作。付建国怎么也想不明白,他谈恋爱的事情组织怎么会知道,辅导员手中怎么会有海凌写给他的信。到底是谁告的密?他丝毫没有怀疑到胡守正,因为在他心里,胡守正是他拜把子的兄弟啊。
胡守正和付建国回到W市,一个是光荣地参加工作,一个却是灰头土脸地打道回府。两人在火车上一路无话。付建国知道,他不能把这件事告诉海凌。他不想让海凌担心,也不想让海凌知道他毕业就失业了。近乡情怯,他真的体会到了。还没有到W市,付建国突然对胡守正说:“你回去吧,我现在不能回去。我得先找到事情做才能回家。”说着付建国就拎着不多的行李,在就近的一个火车站下了车。胡守正看到付建国下车后微笑着跟他挥手,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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