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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悲欢,一番生死 | 张天翼《从透明到灰烬》

一纸悲欢,一番生死 | 张天翼《从透明到灰烬》

作者: 中华文学选刊 | 来源:发表于2018-08-08 21:55 被阅读0次

    张天翼

      作家,曾用笔名“纳兰妙殊”。做过影评人、电影记者、编剧,现为自由职业者,以写小说为生。热爱郁金香、秋天的雨、电影、童话、跑步、足球、螃蟹、海岛和丈夫。已出版散文集《世界停在我吻你的时候》《爱是与水和星同行的旅程》,小说集《黑糖匣》《荔荔》《性盲症患者的爱情》,有作品改编为电影。曾获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朱自清文学奖、中国文学创作新人奖、在场主义散文奖等。

    芜杂的生活、沉重的命运,在她笔下生发出带泪的微笑。

    △张天翼:《粉墨》

    新经典文化 |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让灰扑扑的东西发出光

      ‍‍张天翼是文坛的一支新生力量,她的文字泼辣,爽脆,锋利而不乏宽厚,直率却并非不恭,不故作深刻,不无病呻吟,而是以一种四两拨千斤的表达取胜。《粉墨》收入了张天翼11篇散文,共三辑:《地下的铁》《出行记》《从透明到灰烬》,讲述了作者的私人生活以及亲人的故事,李敬泽称其“文字老到如《水浒》”。

      李敬泽谈道:

      天翼的文章我一向是特别喜欢,文字真是好,这种好是性情的那种好。

    《粉墨》有那种特别好的分寸感,有一种Easy的调子——不仅仅是语言,而是在语言中所透出来她对生活的态度。

    《粉墨》里讲到不断地租房,讲到亲人的离去,这里面其实充满了不如意,充满了生命中的痛苦和挫折,也充满了这种很灰败的东西,不是那么光鲜的经验。但是,我觉得特别好的,甚至也是文学之所以是文学,或者说我们需要有的这样一个Easy的东西是什么呢?

    天翼总能够让灰扑扑的东西获得一种光晕。灰扑扑的我们哪儿没见过呢?我们每个人心里面不是有很多灰扑扑的东西吗?我们并不希望在别人那里再看到一堆的灰扑扑,但是从天翼这里,我真是觉得她有一个本事,能够让那些灰暗的东西、非常困窘的东西有一种光晕,甚至是迷人的这种光晕。

    你看着这个小倒霉蛋,租房子,租来租去,但是我们依然看得这么入迷,什么叫作入迷?不仅是因为好看,当我们感觉到入迷时,实际上这个作家是在默默地告诉你一个东西——即使如此,这样的人生依然是值得过的。这个我觉得是特别珍贵的一个品质。

      《粉墨》非常准确地、有力地去写这些如意和不如意、好和不好,但写的过程中又充满了一种意趣,充满了一种内在地把真挚和从容、把真挚和一定的自我距离感结合到一起的意趣,其实我觉得这就是特别动人的地方。


    “北漂”生活的戏谑与哀愁 

      去乡的生活再文艺,兜兜转转,最后总是绕不过这三大难题:房子、职业、养老。

      对于租房,张天翼是有发言权的,迄今为止,她已经租房超过二十年。她的父母一直租房住,先后搬了八次家,直到她上高中,他们才攒够钱在近郊买了房。

      她笔下的那些租房经历,北漂大概都不陌生: “那些微不适,来自于早晨抢厕所期间,坐上还带着别人体温的马桶坐垫;来自洗澡时看到地上两滴血的恶心;来自做饭时忽然发现有人用过菜刀和砧板而且没洗干净……”



      形形色色的房客上演着各自人生,像一幕幕电影:宅男打游戏到夜里,去冰箱里翻吃的,忽然发现角落里还有一只前女友买的柠檬,已经干缩成核桃大小的柠檬干了。依仗姿色求生的年轻姑娘给老家母亲打电话,不耐烦地装出一切很好的样子。异地打工的夫妻重聚,小别胜新婚后感到对方似乎有些改变,但又说不出变化在哪里,但还是互相抚慰鼓励,互相说些儿子的事,关灯睡去……

    “想要在人群之中反向行走,终究是行不通的。你将面朝来时的方向,身不由己地倒退着步子,被推推撞撞地跟着众人走同一个方向。你终将一点一点变成你曾厌恶的那种人。”

    渐行渐远的故乡人事  

      北漂青年大多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张天翼在书中回顾了许多八零后的集体记忆:北方过冬的煤炉子,中学时破旧得令人尴尬的自行车,一同长大命运迥异的表姐们……

      如何面对老去或离去的家人,成为将老未老的青年的眼下问题。《粉墨》收录的散文《从透明到灰烬》讲述了姥姥从家族权威到透明人再到离去的过程:

      衰老像夜晚一样徐徐降临,光并不是一下子就散尽,死神有惊人的耐心,有时他喜欢一钱一钱的凌迟。……后来她越来越老了,城池一座一座失守,守军一舍一舍败退,退至膏肓之中。她不能再为家人提供利益,只能彻底地索取,因此她逐渐透明下去,世界渐渐看不见她了。

    姥姥是张天翼失去的第一个挚爱的人。这篇文章张天翼断断续续写了一个月,写最后一段时,她感到终于失去了随时令她哭出声的魔力。她在心里说,姥姥,我好啦,你去吧。

      “我在努力学习认识自己,从讲述中找到和解,获得平静的力量,获得转过身、抬起头,直视它们的勇气,也尝试做‘我’的观察者,以这一个平凡青年的生活、热情与爱恨做标本,试图让读到此处的人能认领到一点点的自己。”张天翼谈这本书时说。



      这是多年前的事了:我从学校放暑假回来,跟姥姥一屋睡。半夜,我忽然被腿抽筋的疼痛弄醒了,怎么转动脚踝、扬起脚尖对抗,也不管用,在床上辗转,软弱得呻吟出了哭声。另一张床的姥姥也醒了,在黑暗里问我,怎么啦?我说,腿抽筋了,疼。我听到她翻身下地的声音,两只小脚蹒跚走过房间里的空地,到我床边坐下,两只大手把我的小腿放在她大腿上,一下一下揉动。她多年干活,手心皮肤很粗糙,手劲也很大。我不记得她给我揉了多久,只记得疼痛逐渐缓解,像肉里绷紧的一根弦松弛下来。后来我说,姥姥,我好啦,你睡吧。在因失而复得而格外甜美的平静睡意里,我朦胧听着,姥姥一对小脚笃笃地回她床上去了。

    数年后一个夏天我在北京,某个夜里,因腿抽筋而醒来,蜷缩身体,双手握住疼痛的肢体,想起姥姥,想起那双曾在此处有力按摩的大手已经变为灰烬,猛然泪如泉涌,抬手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姥姥是我失去的第一个挚爱的人——即使到现在,我在文档里打出这行字时,眼泪仍会热热地涌上来。在她刚死去那几个月,我简直不知该怎么对待身体中多出的这个肿瘤一样的痛苦。后来,我选择把它写下来,就像一次剖肚开肠的手术。我断断续续写了一个月,写完最后一段时,我站起身来,退后几步,盯着电脑屏幕上这篇名为《从透明到灰烬》的长文,清醒地感觉到,它被咒语一样的字固定在虚拟的白纸上,终于失去了随时令我哭出声的魔力。

      我在心里说,姥姥,我好啦,你去吧。

      对很多幸运儿来说,故乡与亲人的记忆是永远暖热、永不枯竭的温泉,随时可以浸入其中洗去离人心上秋。我不算幸运儿中的一个。姥姥逝世后几年间,母亲这边的家族成员为房产几乎彻底分裂,爷爷也过世了,维系后辈的纽带断了一半,父亲那边的家族成员彼此冷淡到吃一顿饭都很勉强。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我回到天津家中,只去见了二姨和奶奶,就再没看到其余亲人,没年可拜了。还有我的姐姐们,童年时我们一群小辈都在姥姥家长大,像不同年份种下的一些小树,高矮粗细参差,老宅里像有一群会跑的、郁郁葱葱的林子。跟别的姊妹们一样,我们也有无话不谈、见到对方辄异常欢喜的年代。然而现在人事皆非,我与有的姐姐已经三四年不通消息了。

      散文是一种自我展示,近乎真人秀,是把私人事和私人史薄薄切一块,放在盖玻片和载玻片之间观看。这本书中的散文都是在写人,以物为主题的文章实则也还是在写人。我在努力学习认识自己,从讲述中找到和解,获得平静的力量,获得转过身、抬起头,直视它们的勇气,也尝试做“我”的观察者,以这一个平凡青年的生活、热情与爱恨做标本,试图让读到此处的人能认领到一点点的自己。

      琼·贝兹在她著名的《钻石与铁锈》中唱道:“我们都知道回忆能带来什么,它既给了钻石闪闪,也给了铁锈斑斑。”这本书即是我擦拭钻石上锈迹的过程。


    ——摘自《粉墨 · 序言》



    张天翼

    《中华文学选刊》2018年第7期选载


    在朋友家读到一册绘本,这样写:爷爷越来越透明了,他把东西藏起来让我们找,其实我们都能看得到就藏在他背后。后来他就彻底成了透明人。人们以为爷爷死了,不过有时空中会传来爷爷说话的声音,大家才知道他还活着。

    我姥姥死的时候,当透明人当了快十年了。

    小时读到李密《陈情表》,“母孙二人,更相为命……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想,他的奶奶活了九十六岁,真是高寿,大概是舍不得孙子吧,所以总挣扎活着。人到了九十六岁,该老成什么样呢?我的姥姥能不能活到九十六呢?

    后来姥姥也在高寿这条路上蹒跚前行。八十了,八十五了,九十了,九十五了。每回过生日时大家都说,您老人家肯定能活过一百岁。百岁人瑞,政府会给发钱,为这个您也得努力。

    她笑嘻嘻的,好,好,我就没皮没脸地活着,活到一百岁,真成老妖精了。又自言自语,一辈子没拿过工资,活出岁数来,政府还会给钱啊?

    她死的这年九十六岁。

    到底没熬到拿政府的“工资”。


    寿则多辱,此言源于《庄子》,“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周作人晚年把这四字刻做一枚闲章,无限沉痛。巴金说:“长寿是一种惩罚。”活得越短,越没机会露出纰漏、丑态、昏聩。

    衰老像夜晚一样徐徐降临,光并不是一下子就散尽,死神有惊人的耐心,有时他喜欢一钱一钱地凌迟。壮年时的余晖犹在,八十岁时,姥姥的食量仍是阖家之最。她独个儿住在老房子里,自己伺候一个蜂窝煤炉子,自己买菜做饭,虽是踮一对小脚,行如风摆杨柳,但还利索得很。她对大家都很有用,儿女们的孩子尚小,都得靠姥姥帮忙看管。六个外孙、孙女、外孙女,都经她的手抚养。于是她是有实质的,有威信,说话一句算一句,小辈们都不敢不认真听,稍有点嬉皮笑脸,姥姥脸色一沉,扬起一只大手,“打你!”喉咙里冒出不大不小的一个霹雳,威风凛凛。不听话者难免心头一凛,收敛起嬉皮笑脸,承认错误。

      后来她越来越老了,城池一座一座失守,守军一舍一舍败退,退至膏肓之中。她不能再为家人提供利益,只能彻底地索取,因此她逐渐透明下去,世界渐渐看不见她了。她的威严熄灭了,儿女上门的脚踪逐渐稀了,孙儿辈异口同声地说工作忙,好像都在同一家公司,一年来两三趟,其余时间就算开车路过也不进门。春节团聚的时候,敷衍地拎一箱牛奶,进来叫一声姥姥或奶奶,这就算交差。她记忆漫漶得很了,一个孙女站在眼前,她要把所有孙女名字都叫一遍,才牵带得出正确的那个,像贾母一连声地喊“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

      然而她也不生病,生病的老太太倒会有众人环伺探望的排场。她只是没尽头似的老下去,用不存在的方式,又存在了十年。




      …………


    生命和岁月交给的能力,她按原本的顺序一样一样还回去。五年前,很难出门了,用轮椅推到外面花园里,还能搀着别人的手走两步,走到池子边看人用馒头喂金鱼。后来不再出屋,不过还能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再后来彻底不能行走,但还勉强能站立。再后来站起来也不能了,三年里整日只倚枕坐着,由母亲把她抱到马桶上。她的食量逐渐减少,食谱逐渐缩短,需要多费牙齿之力与肠胃之力的美味一项一项与她道别。本来她还能喝几口黄酒,后来终至一喝酒就腹泻。
      筛子眼越来越细,兴致、乐趣都被筛出去了,日子惟余越来越纯粹的萧索。
      最后半年,她吃得像个初生婴儿,粥,牛奶,一点点肉糜。
      到临终两个月,粥和牛奶亦被肠胃拒绝了,只剩了饮水,蜂蜜调制的水,糖水。再让她喝两口牛奶,下午就泻一床。她常跟母亲说,想吃肉,想吃虾。母亲铺张出一大桌,她还是摇摇头不吃了。仅余的生命力负隅顽抗,又把这座孤城苦守了两个月,直至弹尽粮绝。
      最后一次回家看她,她的精神已不够把眼皮撑足。眯缝眼看我,仍笑,喊我乳名,声音又虚又小,像一片揉烂的纸条。阳光照着她,能透过去。
      我拉起她的手,攥一攥,又放下,然后做了一次从没跟她做过的动作:握着她硬邦邦硌手的肩膀,嘴唇碰着她颧骨,轻轻一吻。那皮肤薄得像一层膜。
      她眼皮下闪出一星欣慰和快活,低声说,哟。然后问,你回来待几天啊?
      我说,明天就走,你等着我,我再来看你。
      她半迷蒙地一笑,代替回答。
      英文中有这么一种表达:Somebody is dying,某人正在死去,进行时。原来真有这么一种状态,无法再称之为活,也不是死,这便是“dying”。
      倒数第二样能力,吞咽。除了每天几口水,她无力吞咽更多东西,再多就累着了。
      到世上来学会的第一样本领以及丢掉的最后一样,都是:呼吸。初夏的上午,她咽下最后一口呼吸。


      …………


      清晨,母亲送我们离开。我说,回去吧。她便点头,转身离去。目送她的背影,忽然呆住。脑后抓起一个圆发髻,细弱的长颈,肩胛骨耸着的形状,走路时由两边胯骨依次向前带动双腿的动作。她突然变得跟逝者那样相似,我脊柱上一冷,仿佛陡然目睹一个残忍的秘密。谢世的母亲悄悄托生在了女儿身上,我呢?当然也逃不出去。这话早被人说滥了,但对每一具尸身来说,刀刃都是新鲜陌生的。
      四天后的夜里,我终于梦见姥姥。
      不晓得是要到哪儿去,我们都忙忙碌碌整理行李,似乎要赶时间,心焦得很。姥姥盘腿坐着,沉静地看着,问,上哪儿去呀?我们照例敷衍一句。她笑着说,不着急回来,我等着你们。
      醒来摸到眼捎湿迹,逝者生前,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等着我。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再等等。而这便是她的回答:我等着你们。她已经走完短暂的路,来人间认取了亲爱的人,遂重归混沌,停驻在时空中那一格。在生者还要苦苦跋涉下去,她则只剩下等待永恒的相聚。沉静地等待,盘腿坐着,小脚放在腿弯折叠处,手撑着额角。
      《约翰·克里斯朵夫》中,少女安多纳德死前喃喃唱着:我将再来,我亲爱的人儿,我将再来……是,一切都将再来。时空的海洋永久不变,唯有一朵朵云片飞驰而去,在海波上留下一团团荫翳。所有的人都是我,所有的路是同一条路。倘若我能如前者镇定,是因为爱我的人,用生命批点注解,教我预习过了。


    (节选)

    注:本文图片均来自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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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习编辑:李婧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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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自《重读八十年代》,中信出版社2018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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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自《鸭绿江》2018年第6期

    《中华文学选刊》2018年第8期,8月1日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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