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定我去或留，定我心中的宇宙

一、

木槿好像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是开在小学校园中私人承包的“小饭桌”里。

五年级的时候，木槿每天中午会留在小饭桌吃饭、写作业、午休。吃完午饭后她会搬一个小板凳，挤到悬挂在房间拐角的黑色大挂式电视机下面，仰起头拼命地看清满是雪花点的电视屏幕。作为追《火影忍者》的人中为数不多的女生，她有时要用板凳腿悄悄戳几个人才能在男生堆里扎出一个位置。那天放的《火影忍者》，正是木槿最喜欢的一集。佐助出村，小樱挽留，佐助在小樱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谢谢你。”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属于自己的征程。

这一幕在还是小女孩的木槿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很多年以后，她有时仍然会思考儿时她看见这一集时内心产生的疑问：为什么不说“对不起”呢，跟一个重要的人离别，不应该因为不能陪伴在她身边而感到抱歉么？

那天中午她看完动漫以后，坐在小板凳上愤愤不平地说：“呵呵，真是绝情，佐助不知道小樱喜欢他么？怎么能这么随便地说走就走！”站在木槿旁边的一个小男生突然发话：“做得很对啊，干大事的人怎么能因为这点儿感情就放弃。”木槿转过头，看向那个男生。好像没有我高嘛，木槿心里暗暗窃喜。她站起来，走到男生的面前，对着这个当时比她矮了半个头的男生说道：“佐助他就是很过分，冷血，无情。”男生往里缩了缩，却还是嘀咕着：“《火影忍者》是热血漫画，你们女生把它当什么看了……”木槿一直瞪着他，脚下做好了转身去拿小板凳的准备。没想到男生说完就跑开了，留下木槿一人在原地生闷气。

“切，还说我们女生不会看，你们男生才是无聊好吧，天天就热血热血的……”木槿嘴里嘟囔着，把小板凳“啪”地收起来，扔到了拐角。

长大后的木槿再想起来这件事，她却只怪自己没有把男生说的话放在心上，不懂男生们的心思，最后白白伤了自己。

二、

中考，木槿超常发挥，以“擦边球”进了省重点高中的理科实验班。木槿的父母给她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但军训的两个星期木槿还是要住在学校宿舍里。

开学第一天，木槿在寝室和妈妈收拾好了东西，随便翻了翻班主任发下来的各个班的姓名表，随手抓起两支笔和一瓶水就往班级走去。

进了教室，木槿的另外三个室友中有两个坐在一块儿，另一个人正在和她的新同桌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什么。木槿用一种很假的声音和她们打了招呼，选了柱子右后方两张都空着的椅子其中一个坐下。旁边就是窗户，从窗口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学校外面横七竖八地停着家长们送孩子来报道的车。她正望着窗户外面发呆，班主任拿着一沓资料走了进来。木槿这才发现自己只带了笔，却没有地方记。前后都是不认得的人，她不好意思开口借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男生突然冲了进来。进了教室几步，他似乎才忽然注意到班主任的存在，愣愣地冲着班主任喊了声“报告”，脚上依然往里走。木槿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个气喘吁吁的男生。男生环顾了一圈教室，显然也注意到了木槿，用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坐到了木槿身边的空位。

“你你你……你别坐这里行不行？”木槿摆出一副嫌弃的姿势，用脚把他的凳子往外面踢了踢。“你也不看看教室还剩不剩座位了，我坐这里咋不行了？”男生顺势把椅子往外挪了挪，继续说道：“你可别跟小学一样踹我了啊，我腿受伤了，你别乱踢。”说完他把书包往桌子上一放，拿出一张纸开始扇风。

“你怎么也在这个班？你是不是走错了啊……”木槿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男生，“高昂，你是不是长高了？”小学坐了一年同桌，高昂的这张脸在木槿看来是一点儿都没变，但是这身高目测居然比木槿都要高上半个头了。男生没好气地说道：“首先，我确实在这个班，我切切实实地考上的；其次，男生都在初中冒个子，你以为我会一辈子比你矮半个头啊？”木槿翻了个白眼，自从小学那次《火影忍者》的争执开始，她和高昂坐同桌期间就一直在拌嘴。两个人互相都看着不顺眼，但有时候闹来闹去却还不知道在闹什么。

“……大家安静一下，我说一下报到注册的流程……”木槿还在意外于与高昂的再次相遇，那边突然想起来自己桌子上只有一支笔。

“快快快，给我张纸！”木槿着急地拍了几下旁边男生的胳膊，从他手中抢走了几张白纸。

男生愣愣地看着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的木槿，突然咧开嘴笑了一下。“那你借我支笔啊！”男生说着抢走了木槿桌子上的另一支笔，直接无视她翻来的白眼。

三、

“所以，我们班的座位是自愿选择的，你们自己协调好前后左右的意见，再跟我说一声就行了。”班主任讲话很慢，木槿听着听着便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要通知的事情我都说完了，还有人有问题吗？”像是肯定没有人会有问题，班主任懒散地随意整了下手中的资料，准备出教室。

“老师，必须男生和男生坐、女生和女生坐嘛？”高昂突然举起了手，班主任有点儿不耐烦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说道：“随便，只要你们协调好就行。”

木槿又用眼睛瞪着高昂，有点儿犹豫地说道：“你……想干嘛？”高昂冲着木槿笑了笑，这种带点儿调皮感觉的笑仿佛瞬间将木槿拉回了小学时代。“你没发现班上就只有咱俩和他俩是男生女生坐同桌的嘛？”高昂用目光瞥了下一个方向，木槿看见了一个面无表情的男生和一个……同样面无表情的女生。

“他俩一看就是那种成天只知道学习学习的超级无敌大学霸，我可不想跟她坐同桌，难道你想？”高昂揉了揉鼻子，说出来的话让木槿无法反驳。

木槿本就是话多、性格外向的女生，“意外”地进了个大神云集的地方，她不想一个朋友都交不到。最起码同桌要找一个跟自己聊得来的，木槿心想。

“所以……咱俩坐同桌吧。”高昂偏过头，看向了木槿。

木槿突然感觉时间有些慢。

很久以后，木槿在刘昊然和谭松韵拍的《最好的我们》中，看到余淮答应耿耿要坐同桌的时候耿耿特别激动的那一幕时，木槿才知道，高一那一次那个男生跟自己说了同样的话的那一刻，她感觉到的，叫做心动。

四、

实验班的学生不难相处，却也很难相处。大家不会得罪别人，但跟自己无关的事情却又一律不管。木槿申请当了语文课代表，因为她初中时候的语文老师对她影响很大，让她有勇气举手回答问题、上台演讲，所以木槿想为自己的高中语文老师做点儿什么。

每天早上，木槿会站到讲台上组织同学们早读。班上的男生总是不拿课本、不抬头，只知道低头写数学题。女生也总是三两低头说话，这些都让木槿手足无措。

高昂依然不改迟到的毛病，每天都准时准点地踩着铃声进班。坐到座位上，他通常也不会拿出语文书，和身边的人嘻嘻哈哈，直到木槿有些生气，有些难堪的时候，他会突然拿出课本，很大声地开始念：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班上的同学抬头看了看，三三两两也加入了读书的队伍。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木槿悄悄抬头看了看讲台下面，却只看到高昂又开始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嘴上念念有词，时不时揉了揉鼻子。

木槿又低下头去，总觉得自己无法专心。

高中的时候会有晚自习，木槿的学校也不例外。语文老师喜欢在看晚自习的时候批改作业，有时候作业放在了办公室里就会让木槿去拿。

“木槿，你去把办公室的作业抱来吧，我把钥匙给你。”语文老师走到了木槿身边，把一串钥匙给了她。“作业本有点儿多，找个人跟你一起去吧……欸，高昂你跟木槿一起吧。”

男生从课本里抬起头，揉了下鼻子，说了声“哦好”。

木槿拿着钥匙和高昂上了两层楼到了办公室，她手心的钥匙有些潮湿。

“开门吧。”高昂指了指办公室的门。

木槿犹豫了，用略带歉意的眼神望向他：“我……好像不知道是哪一把……”

高昂一下子愣住了，看了看手上刮着最起码有十几把的钥匙串，无奈地说道：“你是不是傻？你是想让我们在这里一把一把地试？”

木槿咽了下口水，像是默认。

“把钥匙拿来，我记得刚才老师给的时候拿的是这边儿这几把……”高昂把钥匙拿了过去，开始往钥匙孔里插。

试了两三把，门被打开了。

木槿舒了口气，进门去抱作业本。高昂从她手上抱走了一大摞，摇着头说：“哎，没我你可怎么办啊。”

木槿白了身边自恋的少年一眼，心想，没你大不了我一把一把试呗。

抱着作业往回走的路上，木槿和高昂依然在拌嘴。木槿嫌男生拿的太少，走到一半男生被说烦了，又从木槿手上抱走了一摞。

所以，木槿进门的时候手上只有一小叠作业本。那时候的她心里却只在想，没有了他，她刚才该怎么办。

五、

班主任突然说要调座位，而且这次是他亲自制定座位表。

晚自习的时候班主任坐在讲台上，时不时抬起头仔细地看着讲台下面，然后拿起笔哗哗写几笔。

木槿心中有些忐忑。坐了两个月同桌，她竟已有些习惯了高昂座作为她同桌的事实。木槿心里暗暗祈祷，班主任别把他们俩调开。

座位表出来的那天，全班同学都涌到了讲台前，只有木槿迟迟不愿从座位上起身。

反正也坐不了多久了，木槿心想。不如现在再赖一会儿，等高昂的新同桌来了她再走。

高昂突然激动地从讲台往木槿的方向跑，木槿问他：“你同桌谁啊？我收拾书包走……”男生咧着嘴笑着说：“不用麻烦，我就坐你斜前面！”

木槿的心情突然不沉重了，好像一样已经确定要丢掉的东西又突然重新属于了自己。木槿和高昂，在这次座位大调换中，距离没有缩短。

从那以后，木槿又恢复了小学时和高昂的相处方式。小学的时候木槿比高昂高，所以常常欺负他。但现在，高昂比木槿高，木槿依然会拿铁质的水杯在后面猛着戳一下他，看到他从座位上跳了一下，木槿觉得自己还可以像小时候一样“欺负”他。

木槿写了诗，高昂非要看，抢走看了以后说“写的也不怎么样嘛”，木槿虽然有听到身边朋友的许多夸赞，但高昂的一句话却让她心里很是难过。上课的时候从前面突然传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下课的时候开玩笑的，别往心里去啊。其实写的真的很不错。”那节班主任上的物理课上木槿一直在憋笑，她把那张纸条工整地夹进了自己的语文书里，这样每天早上她在带早读的时候都能偷偷看到它，顺便再偷偷地笑一笑，像是分到糖果的孩子，单纯地乐。

有次下课，高昂和往常一样转过身来和木槿拌嘴。木槿突然问男生：“你是不是感冒了？还是嗓子不舒服？”高昂问道：“为啥这样说？”木槿说：“我注意到你每次说话说几句都要轻轻咳嗽一下，喝水也要漱一漱，要不要去医院看看？”高昂揉了下鼻子，说：“这都是我的小习惯，没啥问题。”木槿略带疑惑地点了点头，男生突然正色：“你，是不是喜欢我？”木槿地同桌本来看着书，突然两眼闪着八卦的光芒说道：“对啊木槿，我也觉得你喜欢他！”木槿赶忙摇手：“我不喜欢他，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啊！”上课铃响，高昂必须转过身去。老师进了教室打开课本，他突然回头对木槿悄声说：“反正你不讨厌我，对吧？”木槿无语，瘪着嘴看向了课本。

此时的木槿，其实心里已经悄悄给出了答案。

六、

“我要转去国际班。”

这是某天下课高昂突然跟木槿宣布的一件事情。

木槿有些不敢相信。实验班不是一个很好的平台么，211、985率都非常高，为什么突然要费那么大心思转去国际班？

“因为我想出国。我成绩不是非常好，国外机遇多，所以我一定要出国。”木槿有些难过，她突然觉得，之前座位调动她和高昂的距离没有变长，是因为他们即将要隔着一整个地球了。

木槿第一次很认真地对高昂说：“从小到大，我真正说过心里话的朋友只有你和桃子。桃子因为先天性哮喘去了澳大利亚，而现在你要因为梦想去美国。为什么每一个我真心实意对待的人都要离我那么远呢？”

高昂沉默了。他似乎因为这样一番话而有些动摇。“你这样一说……我都快有些舍不得走了。”高昂看着木槿，说道：“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木槿哭笑不得，“怎么可能啊，你说什么傻话。”木槿以为他说的都是心里话，但事实上，在那之后很快，高昂便如愿以偿地去了国际班。

高昂转走后，木槿一到大课间就会注意班外有没有他的身影。木槿送了高昂一份礼物，里面还有一封信。信里具体写了什么木槿已经慢慢记不清楚了，但是高昂送给木槿的一本牛皮本，和本子里的那一封信，木槿一直都珍藏着。木槿读完信，读出了他出国读书的决心，也读出了他斩断羁绊的决心。

木槿的成绩下滑了很多，她不想拖累任何人，也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被除学习之外的事情牵绊。她给高昂发了消息，她跟他约定，三年后，高考后，他们再联系。然后，木槿便断绝了和高昂的一切联系。

“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强求你。总之，你在我小学，高中出现的时光，我很高兴。希望你真的可以如你所说，在高考结束的一瞬重新想起我，就算你忘记了，我也不会忘记为你加油。所以，各自珍重。Be the true friend,I can always understand you,and respect your decision.”

这是木槿在之后的两年之内听到的高昂说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

七、

高考结束后的那天下午，木槿就重新加了高昂好友，给他发了QQ。

木槿遵守了约定，时隔两年，他们从原本无话不谈的朋友，直到木槿望着与高昂空空如也的对话框，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木槿发了表情用来打招呼，高昂也回复了她。男生随便说了几句，无非是问木槿高考考地怎么样、准备报哪所学校这些问题。

然后，又是无尽的沉默。

沉默着，沉默着，直到木槿去了河南上大学，直到高昂拿到了美国大学的offer。

木槿一直在等，在等高昂给自己一个回应，或者，给他们以前经历过的一切一个回应。哪怕他能像《火影忍者》里佐助对小樱一样，在出国之前，给木槿发一句“谢谢你”，也是对木槿最大的安慰。

但是高昂什么都没有发。木槿突然想起来，在很多很多年前的那天中午，在那个放着《火影忍者》的黑色旧式电视机的下面，年纪只有十一岁的高昂，跟木槿说的那句话：“干大事的人怎么能因为点儿感情就放弃。”

更何况，他们之间都不一定有什么感情。

木槿也突然明白了，佐助在离别时为什么会对小樱说“谢谢你”，而不是“对不起”。因为真正重视一个人，离开他时，感恩应多于愧疚。

高中时候的木槿，胖乎乎的，不会打扮，成绩不好，那是木槿人生最黑暗的一段时光。但正是因为有高昂的存在，木槿的高中生活不再是灰色。当木槿决定离开这段奇怪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表演的感情时，她的心中，感恩多于憎恶。

上大学的时候，木槿的高中同学曾来找过木槿玩。她问木槿，你真的把高昂从自己的内心彻底放下了么，木槿拿起水杯，含了一口水在嘴中漱了漱，咽下去，说道：“放下又怎样，不放下又怎样。现在的我们，怎么可能再有交集。”

“再说，又不是随便谁就能真正把控住我的心。他所做的那些暧昧，只是少年时代的玩笑，随便开开而已。”

木槿打开电脑，在文档最上面敲下了“谁能定我去或留，定我心中的宇宙。我只愿向着梦想招手。”

木槿托着脸望着屏幕，她想起高昂曾拿着一个小黄人的玩偶对她说“我当它干爸，你可以当它干妈”；想起自己曾跟他说过自己最喜欢的诗句是：“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他有一天要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木槿突然拿起手机，默默地把高昂从特别关心里移了出来，然后揉揉鼻子，开始打字。

木槿或许也开始如热血动漫中一样，因为梦想，斩断羁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