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靠山

作者: Zergroth是小泽 | 来源:发表于2017-01-24 13:26 被阅读0次

    一、

    已是深秋,城市街道在晚高峰早已华灯映照。那条树影斑驳的马路上,一辆山地车疾风般掠过,在十字路口拐弯超车。今天难得准点下班,因为成泽和制片人协商过,要回家陪父亲看节目。要是在平时,准点下班可是不正常的事。

    尽管今天按点打卡,但台里还有一些琐事,当成泽到家时,节目已经播了一半。打开门,成泽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面带微笑看着电视节目,见他到家,连忙招呼他去吃饭。

    今天这期节目是成泽策划的,尽管他是摄像师,但栏目里所有人都得懂策划,所以他也被要求写了这一期节目。他渴望听到父亲的评价,急匆匆走进厨房,将保温锅里的焖面倒进碗里,回到客厅陪父亲一起看。

    成泽就是专业搞文字的,策划设计对他来说并非难事。几天前,他将粗剪交给栏目组审片,获得大家一致赞赏。这期节目很有趣,父亲笑得合不拢嘴,一直看到片尾还不换台。成泽看见父亲盯着滚动字幕,脸上挂满自豪的笑容。

    “这期节目是你导演的?出现三次名字,很厉害啊,成泽。”父亲笑着称赞,让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没啥,策划是我写的,但现场指挥不是我,我只负责摄像和剪辑。我们组里有好几个摄像师,这片子是我们一起拍的。”

    “嗯……很厉害啊,真的很厉害……”父亲笑着点头,“那个,剪辑是什么意思?”

    “剪辑就是剪片子啊,拍完东西拿回来要剪的,不是立刻就能播。”成泽简单解释,“剪片子很累啊,素材有10个小时,得剪成30分钟。我加班一个星期,一天顶多剪5分钟,非常累。”

    父亲听完,只是赞赏地点点头。他没文化,听不懂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只要成泽有出息,能挣钱,他就满足了。高兴之余,父亲问他:

    “那这期节目的绩效能拿多少?”

    “我不知道,这是新节目,绩效标准还没定,不过只有节目播出了才有绩效拿,一般在每月20号。”

    “那……”父亲面露难色,“底薪是1号拿么?”

    听到这句话,成泽心里一沉,眼神黯然。父亲心脏有问题,失业多年,到他毕业这一年,家里已经揭不开锅,就等他拿工资改善生活。可他至今才找到凑合的工作,还险些走上绝路。

    “底薪2000,每月1号发,台里直接发现金。”成泽强装镇定,“绩效的话每个月都不固定,多做事才多挣钱。”

    “爸,下个月拿到工资,我给你一半。以后不管我挣多少,我都给你一半。”

    父亲默默地叹了口气,让成泽暗暗难受。但父亲没多言,一如既往地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

    “那你努力吧,早点去休息。明天是奶奶忌日一周年,我要回乡下一趟,你晚上回来自己做饭。”

    成泽点点头,站起来,对父亲叮嘱道:“我明天没法请假,代我问候奶奶吧。注意心脏,爸,千万别提太重的东西。”

    说完,他默默地端起碗筷,走进厨房。明天是忌日,却没法回乡下,因为他没有固定休息日。电视台的工作异常繁重,他是摄像师,既耗体力又耗脑力,每天下班回家,如不立刻休息,他第二天只能闭着眼睛骑车。今晚难得准点下班,他如获至宝,开电脑打了一会儿字,才爬去睡觉。

    临睡前,他给一众好友发了短信,告诉他们这期节目已经播出,过几天就把官网链接发给他们。


    二、

    父亲第二天叫醒他后,就提着购物袋出门,去隔壁的车站乘车。成泽如往常那样洗漱吃饭,在空荡荡的家里收拾碗筷,骑车上班。今天要出外拍,他刚在办公室打完卡,就立刻收拾机器下楼。大门口,有一辆台车早已待命,一个摄像师站在车后朝他招手,让他快点过来。

    他把三脚架递给同事,抱着机器爬进后座。尽管睡了一夜,但成泽还是很累。刚坐上车,编导推了推他,关心地问:

    “怎么这么困啊?看你快死的样子,去申请休息吧?”

    他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说:“不是还有任务吗?等几天吧……”

    编导抿了抿嘴,把手上的稿子摊开,递给他:“这是今天要拍的,你昨天没看,现在看一下吧。”

    成泽抱紧摄像机,腾出一只手拿稿件。此时那个摄像师走到车边,伸手拽他:

    “坐前面去,个头那么大就别挤后面。机器拿好,别摔了,一台五万呢!”

    成泽拎着机器坐上副驾位,关上车门,仔细看稿件。他不是专业摄像,对这种活儿毫无经验,每次出外拍,都得仔细研究,不然回来会被痛骂。正看得入神,后座突然传来女同事的声音:

    “成泽,你今年才毕业么?学什么的啊?”

    “搞文学的。”他简单敷衍。

    “诶?那你怎么会来当摄像?这跨度有点大啊!”

    他困倦地打哈欠,将稿子盖到脸上,声音含糊得连成一片:

    “因为屠龙之技中看不中用啊……刚好学院里有台摄像机,所以我很庆幸学会了……”

    “哦……是这样……”编导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你拍好一点咯,不然回去又要被骂。”

    “嗯……明白了……”

    趁着路程还长,成泽靠在副驾位小憩。其实他对这工作没兴趣,他更喜欢当编剧,这样才能发挥自己的才华。但几番折腾之后,这个理想仍如海市蜃楼,遥不可及,只好先回家乡混饭吃。

    他记得很清楚,当他扛着大包小包回到家,父亲过来接东西,依然沉默不语,没有责备,也没有欢迎。这情景,让他心如刀绞,铭记至今。

    理想搁浅了,但至少还有家,这让他无比庆幸。


    三、

    今天的任务不算难,成泽有惊无险地拍完,回到台里,把视频拷出来交给编导。下午的任务是剪辑,他有个片子还没收尾,只要制片人审核通过,他今天就能按时回家。很幸运,事情和想好的一样,他很快就把片子收尾,并如愿通过审片,又一次准时下班。

    回到小区,他把山地车推进车库,走上楼梯,发现门口的灯没亮。咦?老爸还没回来吗?

    他疑惑地掏出钥匙,摸黑打开门。屋内亮着灯,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屏幕刚好在播他那个栏目。见他回来,父亲对他笑笑:

    “今天这么早啊,没出去拍东西吗?”

    “呃……有啊,不过今晚没加班。”

    “哦……去吃饭吧。”

    他应答一声,将挎包扔进房间,走进厨房。让他疑惑的是,桌上没有保温锅,一切都是他早上摆的样子。他纳闷地掀开锅盖,对客厅喊道:

    “爸,你没做饭啊?”

    客厅里传来尴尬的声音:“哦……我忘记了,你自己做一下吧。”

    他郁闷地摇摇头,从冰箱里拿出蔬菜,草草做了一份焖米粉,边玩手机边吃。刚打开软件,一个朋友就发来消息,带着一个微笑的表情。

    今天这么早下班啊?

    他无奈地笑笑,随手按屏幕,与他久违地扯淡起来。

    对啊……

    哦……难得的奖励啊!

    那个……我的工资过几天才到,到时再还你钱……

    那不重要,我不缺钱。你还有力气撸文吗?这里有个东西送给你。

    啥?

    你喜欢的玩意。

    说人话。

    就是一个点子啦,你不是来者不拒么?所以就给你咯,反正我不会写这东西。

    他无奈地摇摇头,随手打了一行:

    日后再说,先让我吃饭。

    发送完毕,他端起碗,一口气吃完,坐在餐桌前发呆。察觉屋内一片死寂,他一激灵,凝神静听,厨房外电视的声音仍很响亮。成泽疑惑地眺望门外,但在这角度看不到电视。他聆听一阵,确认正常,才起身收拾碗筷,清洗厨具。

    与往常一样,成泽把厨具清洗干净,拉开窗户,扣在窗外护栏上。冬天要到了,夜风凉飕飕的,而马路的喧嚣却不分四季,从不消停。恍惚中,成泽发觉电视声音消失,猛地转身察看——

    声音很清晰,父亲还在看电视。

    他百思不得其解,拉上窗户,走到客厅。父亲年纪大,唯一的消遣就是看电视,此时他和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若无其事地按遥控器。见他一脸茫然,父亲问道:“怎么了,成泽?”

    “没……没事……早点休息,爸。”


    四、

    繁重的工作又过了几天,终于到了发薪日。这天早上,成泽坐在电脑前,在纸上胡乱涂画,一边构思作品,一边等待开会通知。尽管最近没空写东西,但成泽早就养成习惯,先做构思,码字时间另外再找。

    那天朋友给他发了一个乱七八糟的点子,又是什么量子态,观察者,让他不知作何表情。这家伙是搞生工的,天天给他发物理的玩意,还不如成泽自己懂得多,很让人腻歪。不过“盛情难却”,不要白不要,成泽保存这东西没两天,就有了灵感,自然不能放过。

    不过,这个点子,总让成泽背脊发凉。那天的诡异场景让他记忆犹新,而且从那晚开始,门外的灯就再也没开过。他每晚摸黑插门锁,父亲也不过来开门,提醒他好几次,仍是如此。他感觉父亲很奇怪,但看起来又正常,这让他毛骨悚然。

    刚理出一串线索,同事就过来叫他,栏目总监要开会。他拿起本子和笔,走进办公室,刚落座,就感觉总监的眼神不对,顿感不妙。

    “各位,我们做电视的,要有一点保密自觉。某些人没事在网上乱发东西,看看底下都回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听这劈头盖脸的非点名批评,成泽心里一惊。两天前,他把那期节目的链接发到他常去的论坛,告诉大家这是自己做的节目,底下的回复中,有人赞赏,也有人开“乱七八糟”的玩笑。听着总监训斥,成泽这才发现自己违反了保密制度,不禁手心发凉。

    “我每天都会在网上搜索东西,看我们栏目收视情况怎么样,会查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这些乱七八糟的局里还没发现,我提醒某些人,今天之内处理掉,不然局里知道了,谁都保不了你。”

    总监最后一句话是看着成泽说的,让他尴尬不已。会议还没结束,他就悄悄拿出手机,将那些东西全部删除。开完会,又是外拍任务,他低着头出发,开始了一天的辛劳。

    直到傍晚,成泽才拿到工资,一叠让他大失所望的钞票。回到家,他把信封放在茶几上,里面是说好的一半工资。

    “怎么才这么少啊……”父亲默默叹气。成泽也很失落,消沉地说:

    “因为我是新人,所以按规定扣押了四期节目的绩效,从底薪里扣。等到20号,如果我的节目做满四期,这些钱才能还我;如果没有,那就拿不到了。”

    “唉……你现在还差几期?”

    “还差两期……”成泽默默叹气,低下头,疲惫地揉太阳穴。

    “我很累,爸。我不知道能不能……能不能拿到这些钱……”

    父亲长叹一声,沉默不语,让成泽很难受。父亲一直这样,从小到大都是沉默寡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默不作声。他很迷茫,知道父亲无能为力,帮不了自己,而现在工作了,他还得帮父亲。生活压力像一座高山,死死压在成泽肩上。

    “去吃饭吧,早点休息。”

    他应答一声,起身走进厨房。看到厨房的摆设,成泽急得跺脚——

    父亲怎么又没做饭!?

    他心里一团乱麻,随便糊弄晚饭,就走出厨房。走进卧室前,他提醒父亲:

    “爸,厨房里水龙头坏了,明天叫人修一下。”

    “我知道了。”

    成泽不解地望他一眼,走进房间。今天很累,他径直爬上床,望着天花板,浮想联翩。这是多年写作养成的习惯,无论何时何地,成泽脑中总会放电影,尽管荒诞不羁,但总能让他抓住好画面。但这份新工作难以置信地累,他很想停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专心休息,可惜习惯成自然,只能信马由缰。

    黑暗中,成泽的思绪飘到了父亲身上。他真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啊,真的毫不起眼。大概奶奶死后,大家都忘记这个沉默的人吧?

    沉默、沉默,无论什么事都不开口,真是毫无存在感。成泽突发奇想,心里一阵悲伤——

    如果没有自己惦记,老爸这个人,大概……根本不存在吧?

    仿佛梦游一般,成泽的思维飘到早上的涂画,又飘到父亲身上,几番来回,折腾得他浑身冒汗。他胆战心惊地想,如果连他自己都忘了老爸,那他……会不会从此以后,彻底消失……

    这……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五、

    第二天,成泽是自然醒的,一看时间,他已旷工半天。他气急败坏地跳起来,急匆匆穿上衣服,背起挎包,冲到客厅穿鞋。他正恼火父亲去哪,一抬头,看见那个信封还在桌上,顿时呆住。

    信封就在他昨晚放的位置,一分一毫都未挪动。

    “这到底搞什么啊!?”他烦躁地吼起来,坐在沙发上,又气又急。手机铃响,成泽接起电话,总监的咆哮劈头盖脸飞来,听得他想哭。他抓起信封,冲进父亲房间,随手扔进抽屉,就冲出家门。

    因为旷工,总监狠狠训斥他,并扣了他两天工资。他身心疲惫,下午拍完录像,他居然记错两张存储卡的位置,把空的给了编导,有东西的却收进卡盒。等编导找来算账,那张卡早被另一个摄像师带去拍摄。

    按工作规定,每次使用存储卡,都必须用摄像机格式化,拍摄完毕立刻拷走录像,否则闹出事故就按规章处罚。成泽万念俱灰,那些事关生死的钱,再也拿不到了!

    他浑浑噩噩上了半天班,在黯淡的夜幕中骑车回家。走上楼梯,门口又没开灯,他摸索着把钥匙插进锁孔,打开门。当漆黑的客厅映入眼帘,成泽心中一阵拔凉——

    老爸到底去哪了!?

    他烦躁地开灯,发现灯光居然没亮。他返身退出家门,伸手检查电闸,谁知摸到一张欠费通知单,白色的纸片在黑暗中像千根钢针,扎进成泽的眼睛!

    他再也坐不住,走进家门,在漆黑的客厅拨打父亲电话。刚按下呼叫键,听筒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就像一只索命的女巫——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成泽脑中“嗡”地一响,手机险些滑落。他不敢相信,继续拨打,那甜美的女声在耳中越来越沙哑,仿佛女巫撕下了画皮,露出狰狞的面容,朝他一步步逼近……

    “他妈的!”他气急败坏地将手机甩掉。想起这段时间的诡异现象,他惊恐万分,立刻捡回手机,拨打报警电话。电话很快打通,他不敢多说,也不清楚情况,只能告诉警察,他父亲失踪。那边要他稍安勿躁,警方很快就到。

    报完警,他靠在沙发上,绝望不已。想着大概很久没法上班,成泽拿起手机,给总监打电话。

    “喂,总监,我是成泽,我家里有点事,想请几天假。”

    “你家里什么事啊?明天要拍摄啊,你请假谁来替你?”

    这毫无人性的责问彻底激怒成泽,他发疯地对总监咆哮起来:

    “他妈的!我爸都不见了,还要我替你卖命!”

    发泄完怒气,他瘫在沙发上,泪如雨下。他以为,父亲一直在身边,像个永不消失的家人,默默注视自己。谁知道,他压根没发现,父亲何时不见!他现在只想找到他,那个沉默的身影,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靠山!


    六、

    成泽万万没想到,他的那个无心念头,一语成谶——父亲被遗忘了。当乡下大伯打电话告诉成泽,他一早用钥匙开门,想检查老屋门窗,却发现父亲趴在奶奶灵位前,早已死去多日。

    那一刻,他的世界分崩离析,毁灭得干干净净。原来,父亲那天根本没回来,他之所以能看见父亲,是因为他以为父亲还活着,而且回来了。他真的被遗忘了,成了一只薛定谔的猫,由观察者来决定生死。

    而成泽观察到的结果是——存在。他习惯了父亲的存在,习以为常,从不怀疑。

    当他乘警车来到老家,父亲的遗体刚刚移走,法医还没得出结果,但成泽心中有数,因为父亲有心脏病。此时,成泽呆呆地站在灵台前,洒满纸灰的地上,有一对半月形的桃木片,那是在祭拜时,与先人对话的工具,只能告诉祭拜者三个答案——高兴、不高兴、不知道。

    面前的答案,让成泽泪如雨下。这东西他从小看到大,本该是个无聊的概率,却难以置信地精确——

    高兴。那天,奶奶为他高兴。

    他再也克制不住,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耳边,似乎有那天的声音,那是一阵沉默的回音,来自那座沉默的靠山,余音绕梁,永世难绝……


    七、

    “妈,我回来看你了,供品都上齐了,你高兴吗?”

    “唉……不高兴啊……为什么不高兴啊?是因为成泽没回来吗?”

    “原来是啊……唉……成泽上班很忙,回不来。妈,成泽很有出息,他做的节目很好,你高兴吗?”

    “高兴啊……唉……真的,真的很高兴啊……”


    2015.01.07于福建福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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