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期,是大学的一两个暑假,每天早上,我都是被一群麻雀吵醒的。老家我住的房子屋梁间有一个麻雀窝。每天太阳刚刚升起,外出觅食的成年麻雀就已经归来,衔着捕觅到的虫子,粮食喂养待哺的幼子。那些小麻雀叽叽喳喳地争抢父母口中的食粮,乱做一团。我的睡意就被喧闹声撕开一道道缝隙,终至破碎。于是,我不得不穿衣起床,开始一天的生活。
家里有一方小小的庭院,庭院里有一个小小的蔬菜花园。园里种着些茄子、西红柿、辣椒、韭菜、南瓜等蔬果。小园圭角散植着几丛黄花、几株颜色各异的大丽花,还有一些牵牛花攀附在南瓜藤上,开出紫色、红色、白色的喇叭形状的小花。如果在深秋,几株秋菊便冒出头来,高高的花枝,托起秋菊高昂着的头,一副高标出尘的冷傲。
在夏天尚未过去的时节里,我最喜欢的一件事便是在园中寻觅露红的番茄,微红中尚带着几分青涩,这样的番茄里面已经成熟,便被我摘取消灭。这样的番茄入口,酸甜中带一些微涩,刺激着等待了一个冬季、一个春季的味蕾,有一种特别的可口与适意。或许年轻人总是喜欢那些未完全成熟的果实,就像幼时特别喜欢去偷吃青色的杏子,虽酸涩之极,但仍然乐此不疲。渐渐地,红的番茄果实越来越多,已来不及吃了。到后来,满园都悬吊着红彤彤的番茄,我也就失去了食用的欲望。
有的年景,需要有一个人在一段时期每日里端坐在院中,专为驱赶恼人的麻雀。那些麻雀会衔走番茄弱小的秧苗去搭窝,会啄烂番茄青涩的小果实。一个抽象的稻草人是没有用的,对于这些疑似的危险,麻雀们起初尚有一些恐惧,但试探几次之后便也明白这只不过是木然的傀儡,一阵阵地飞来,齐刷刷地停在稻草人头上、肩上,窥探大小尺寸合适的秧苗,然后猛地扑下,快速地衔在嘴里,然后在地上借力,翅膀一振冲上天空。
夏秋之交,几丛黄花开得刚刚好。黄花的花冠细长而纤瘦,娉娉褭褭,颇像一身淡黄色盛装的美人,亭立在修长的枝干上,迎风摆动。尤其在清晨,花冠上的朝露尚在,在露水的侵润下,黄花显得尤为雅致。在暗夜里,黄花会散发出细而长的幽香,使夏日的夜色显得不那么干裂而枯寂。黄花之名,虽极为朴素,但许是拜李清照词所赐,念起来却不无文雅。我惯常做的一件颇有些文艺的事,便是对着黄花吟诵“人比黄花瘦”的句子,然后一声叹息,顾影自怜。虽然这句词所指的“黄花”乃是菊花,但这并无妨碍它恰如其分地契合黄花的姿态。不过,更多的黄花并没有这样的好运,并没有迎风开放的将来,在它们含苞未放时,母亲就将它们采摘下来放在窗台上晒成黄花菜,在人类的口中终结它们的一生。
说起来,我对古典诗词的爱好很大程度上是在这个小院中培养起来的。秋夜,在院中搭起一张简易床,躺在床上即可遥看漫天密密麻麻的繁星,心中也就自然地涌出“天阶夜色凉如水 坐看牵牛织女星”的句子。秋叶的星空尤其繁密,一带银河横跨天际,将苍穹分成两半。更早时,我喜欢分辨天上的星辰,我甚至找了一张星图,按图索骥,辨别星图在天上具体的位置。
在晴朗的秋日,最惬意的,莫过于斜卧在廊下的躺椅上,捧一卷书。但书只是摆设。在这时节,天是深蓝的,树是金黄的,高处的天与近处的树构成一副绝美的图画。但从南廊下越过树,往更深远的南方眺望过去,入眼的是绵延于天际的祁连山。山影黝黑而深沉,但山顶却是一簇洁白的雪峰,在深蓝高远的苍穹下,耀眼而圣洁。我的意识往往沉迷在这大自然绝美的图景里,遐想着山之彼端的世界、天之幽深的空间。在这种时候,言语与思维已经失去了力量,你所需要的,只是体会、感悟以及懵懂的信仰。恐怕也正因为此,我从来不是一个理性主义者、唯物主义者,更愿意相信有更不可思议之存在。
将我从这种沉迷中惊醒的,是南飞的大雁在九天之上的啼鸣。碧霄中,雁阵划过一道墨色的文字,倏忽而来,又渐行渐远。
但我最期待的,却是秋雨。秋雨使人沉,秋雨厚重、绵密、冷冽,铺天盖地地落下,包裹住小小的村庄与庭院。在秋雨里,庭院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的雨籁。园中高低错落的植物、尺幅不一的花叶在秋雨中齐声作响,但音高不一,合奏成一首雨籁的和弦,使秋雨中的院落更显静谧。我喜欢躺在卧室的床上,透过落地玻璃窗看雨滴落在廊下水泥台上溅起的白花,越过门帘听院中草木的嗡鸣与叹息。帘外雨潺潺,秋意正浓。这种时候适合读几首宋词,挑出哪些湿漉漉的语句佐梦,在雨声中,倦意袭来时时沉沉入睡。此时若有梦,必定是一个关于江南烟雨、姑苏水巷、临安初霁的多情之梦。
梦醒了,梦中似是西子湖畔的伊人难期,似是姑苏巷中的丁香如烟,似是金陵驿里的桃叶暗渡,记不太分明了。雨已停,庭院里湿漉漉的,黄花凋落了几瓣,菊花却愈发孤傲。一阵秋雨一阵凉,帘地窜进一阵风,尚带着秋雨的意思,格外清冷,我不得不裹紧了身上的单衣。
如果说晴日的庭院是一首诗,花间云上都跳动着诗意;那么,有雨的庭院则是一阙词,雨籁声声都击打出长短的节律。
假期即将过去,小小的庭院也即将迎来它的荒寂与降息,为来年新一轮的繁茂让路。先是黄花逐渐凋尽,或化作尘泥,或晒为黄花菜。再是大丽花渐次枯萎,原本娇艳的花瓣变黑变老。接下来,满园的蔬菜被收获,枝叶被铲除。最后是秋菊,直到初冬,白露为霜之时,它们尚不改其形,但终究是要谢幕的。一场小雪后,庭院覆盖上薄薄的一层白,几株断枝残茎尤突兀地瑟瑟矗立着,似在演说从抽芽、繁茂到凋零这一季的生死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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