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干旱,所以四时景致与温润多雨的江南大不同。
就以夏日为例,江南的夏日是溽热,如蒸,而西北的夏日是干热,如烤。蒸者溽热之气周流于天地之间的任何一个角落,无可逃遁;烤者烈则烈矣,但避开炙热的光照,遁于树荫下、房间里,却是相当凉快的。
干旱的西北也没有梅雨季节,整整一夏,烈日都是天空中的主宰,以独裁者般狠辣的目光注视着脚下的土地。
在这样的夏日,户外劳作自然是相当辛苦的。
所以西北的人家夏天就有早起的习惯。东方的天色仅有一丝微明,鸡刚啼鸣了一两遍,就有人家酝酿着起床了。
早起的人惊醒了尚在酣睡的家畜,先是狗伸着懒腰,不满地嘶吠,接着,牛羊也开始乱叫起来。马上,一个村庄就充斥着鸡、狗以及牛羊的叫声,村庄被动物们的大合唱惊醒了。此时,就连最喜欢睡懒觉的人也不好意思继续装睡。
早起的人马上下地劳作,这是一天之中最清凉、舒适的时候,得抓紧时间。此番劳作要一直持续到接近中午。早些年,没有手机,在野外劳作的人计算时间主要看天,看看太阳,大概已经升到天空中最高的位置,估摸着已经中午了,便收拾收拾,回家准备午饭。
村子里开始缓缓地升起一道道炊烟,夹杂着饭菜的香味,回家的人的步子稍微加快了一些。
夏天天气炎热,我乡还沿袭着古老的习惯,夏日平时不留火,只在做饭的时候揽一把秸秆生起火来,一阵猛火之后,饭菜也就熟了。家家院子里都有一块凉棚,专供堆放物品,夏天的时候,这片凉棚便是最好的饭厅,就在凉棚下随便找个地方,或蹲或坐,既不用桌子,不讲究的人甚至连凳子也省了。
凉棚往往正对着大门,有习习的微风在檐间生出,在院里菜园中的花蔬间掠过,在人的襟间领上掠过,然后消散在大门之外。
凉快啊,西北人在心底一声舒爽的轻叹。
饭后,烈日正悬挂在中天,此时正是它一日之中威严最甚的时候,等闲不能撄其锋。西北人照例要睡午觉。村庄便又陷入了沉寂之中,即便是鸡犬也都敛声息气。最明亮的白昼与最深沉的黑夜竟有了惊人的相似。间或有院外树间的鸟扑愣愣地飞到院中菜园中觅食,叽叽喳喳地争吵着,过一会儿,又扑愣愣地飞走,空留下几颗被啄得狼藉斑斓的青菜。但这更增添了几分幽寂的意味。
有时,烈日也会暂时息下乾纲独断的雄心,将天空交给云或者雨。西北夏日的雨往往来的很突然。明明空阔的天空忽然之间就会聚集起几朵乌云,几朵乌云在一番摩擦切磋之后,便有雨落下来。
最初的一批雨滴溅起了地上干燥的尘土,但尘土尚未来得及升腾起来,就立马被一批接一批的雨滴压下去。慢慢地,雨水潮湿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植物在雨中舒展身体的味道,花的香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清醒而又陶醉的气息,在天地之间弥漫开来,令人的精神为之一爽。
炎夏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雨霁的天空透亮而清澈,有时能看到彩虹。但彩虹散得也快,顷刻间,彩虹逐渐淡去,越来越淡,终于和光同尘了。
暮色渐浓,原野之间逐渐升起一层薄雾,那是尘土与植物散发出来的水汽的混合体。薄雾如一片白纱绕在近处的村庄与远处的林木之间,影影绰绰。有时,薄雾会随着风在大地上起伏周流,远远看去,如同波涛一般。
逐渐,夕阳沉入天际,远处的林木越来越黑,逐渐融化于夜色中。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
西北夏日的夜空极美。
每一颗星星都在它应该在的位置,每一颗都不会缺席,密密麻麻地镶嵌在苍穹中,各自演绎着遥远的传奇。
银河如一条光带横亘天际,又如一把利剑将宇宙划成两半。抬头仰望之间,每一个有想象力的人都会被这浩瀚的星空所震撼,将自己沉入对星空的想象中。
西北夏日的星空是一个诗意的、神话的王国,是一个充满了稀奇古怪的神祇的乐园。他们手持长剑,与妖魔鬼怪战斗。他们驾着车,在天空中驰骋而过。天空中还流淌着银色的河,开着绚丽的花。还有一些调皮的小神祇,在群星中摆出一个个奇怪的几何图案,在图案背后调皮地眨眼睛。
多年以后,那片浩瀚的星空,虽依旧是旧时的颜色,但在我的记忆里已经半明半灭,光影瞳瞳,俨然有些衰颓的景象了。
实际上,西北的夏日并不长,到公历的八月份,炎夏就逐渐退场了。《诗经》说“七月流火”,农历的七月正是公历的八月。西北的季候与《诗经》时代的人的感知是一样的。
公历的八月初,总会下几场雨,不是阵雨,而是那种连绵的阴雨,一场雨一阵凉,这雨就有一些秋雨的况味了。
雨后,院中的夏花逐渐凋谢,代之而起的,是秋菊花,红的、黄的,在瑟瑟的雨中尤其显得瘦削而寒苦。
而在院外,农事正兴,一切都到了收获的季节。此时,西北才真正进入其黄金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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