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我右侧的头发表面,有一根雪白的头发独自在很显眼的地方长长垂着,就像一条可以点亮所有黑发的灯绳。
很小的时候我就想把头发染白,因为那时我觉得自己比较适合白色。
那是刚上初一不久的一个周末,当时我正站在衣柜上镶嵌的穿衣镜前,打算把自己从头到脚好好研究一番。柜子是个油漆成胡桃木色的组合衣柜,凹进去的大格子里放着一台电视和一台VCD机。屋子里光线昏暗,堂屋正门上的玻璃窗是唯一的光线来源,那天是个阴天,午后的太阳不知躲在哪里。
我对着镜子装模作样地扭了几下,突然就害羞起来,虽然那一刻家中除了我以外并没有别人,但我还是慌忙停下了自己的动作。那时的我正处于对自己感到很不自在的时候,有时候明明准备好了要照着镜子好好琢磨一下自己的长相,但两个自己的视线刚一对上,勇气就消失殆尽了。
所以,自认为适合白色只是表面原因,那时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适合什么样,不然也不能任由我妈给我剪成娃娃头。实际上,真正的原因是,站在镜子之前我刚刚用VCD机看了《白发魔女传》的电影,看完后我参照动画《EVA》得出一个结论,当一个女人比男人更厉害的时候,她就一定会有一头白发。
我在一个过度放松的时刻信口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当然我用的是那个表面上的理由,并且我的措辞很谨慎地使用了将来时,但是我妈还是对我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表示很生气,我头发还没白你就染白了像话吗?她说。于是这个想法只能被无限期搁置了。
现在我的头发终于可以不需要借助外力变白了,我却又想把它染红了,因为我觉得自己现在更适合红色。这个倒是真实原因,因为我的模样已经开始进入越长越虚弱无力的状态,非常需要添加一些醒目的颜色来提提神。不过考虑到下次的房租和毫无头绪的未来规划,这个想法也只得暂时搁置了。
于是我从桌子上一团乱七八糟的钱里拿了几张下楼买我的饼。
现在已是下午两点,打从昨晚那包方便面之后,我就再没吃过什么东西。这其间还遛了两次狗,但也没有觉得饿。最近两个月时常这样,我想我是坏掉了,有人从我这里拿走了一些必要的东西,在他离开的那一刻。
这个小区属于老旧板楼大家族,老旧板楼叔叔阿姨们在这里欢聚一堂。这些高矮各异长短不一年龄相近从长相即可看出血缘关系的楼之间,埋伏着不少形貌粗陋不温不火的饭馆和商铺,唯一的露天摊档是一对夫妇在拐角处搭的麻辣烫摊子,我就是去这里买我的午餐饼与晚餐饼。
之前路过时我已经注意到了,这个摊子上的食物非常丰富,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不在卖,烧烤、炖煮、摊烙、煎炸一应俱全,基本上都是比较适应租户们消费需求的东西。据我所知,这个小区里有一半以上都是租户,这当然是由于周边科技产业发达兼之高校云集的原因。而据我进一步观察,这些租户里有考研的,有做小买卖的,有就近上班的,就是没有我这样马齿徒增虚度光阴的。
午后的太阳正均匀地将光线洒向每一个角落,既不温暖,也不聒噪。每天这个时间段都是那对夫妇最清闲的时候。我过去时,男人正坐在那张铺着个虎纹毛垫子的破椅子上看手机,女人坐着一个圆凳,把头枕在扶着冷柜的双手上,似乎已经睡着了。男人看到我,冲我打招呼。
“来啦?”
“嗯。”
鸡蛋饼六块一斤,韭菜饼一块五一个,其它馅儿的素的一块肉的两块,烧饼一块一个,夹鸡蛋的烧饼一块五一个,夹鸡柳叉烧火腿等等的烧饼两块一个……还没听他介绍完我就差点昏倒在地,这买卖实在太复杂了,交易过程十足是一堂同时考验听力与记忆力的课程。
于是我按照七年前初来北京时买饼的经验胡说道:“白菜的两个,茄子的两个,西葫芦的两个,鸡蛋的两个。”
居然还能买到。
我拎着一兜饼朝家走,边走边思考着午餐饼与晚餐饼如何分配。快到家时终于做好了决定,反正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来谁是谁,干脆从左边儿吃起好了。但是等我把饼放在茶几上之后,已经忘了哪边儿是左了。
这一时刻,狗卧在自己的窝里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坐在沙发里味同嚼蜡般地吃着一个软塌塌的饼,房间中安静得可以听到时间流逝的声音。多年来,我生命里的多数时间都属于这种时刻。时间就像一条河,日日夜夜从我身边这样漫过,有时候,河水中映出往昔岁月,有时候,它什么也没带来。
有一个关于时间的理论是这样的。
据说负责年龄这种时间概念的部位是大脑外侧的新皮质,如果没有这个部分,人类就不会感受到时间流逝,不会觉得五十岁的自己比起五岁时是多么可悲,不会焦虑昨天与今天的区别,不会认识到有他的日子是过去还是未来。
但是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思呢?这就是我正在过着的生活,昨天前天大前天都是差不多的,并且可以想象明天后天大后天也将是差不多的,我只需要忽略自己的白头发或者皱纹或者老年斑与骨质疏松什么的就可以了,就这样坚持到世界末日,假装自己没有新皮质。
吃了两个饼,噼里噗噜擦擦手,脑子里飞速闪现过银行卡里的余额,那些数字似乎正在变成提神醒脑的血红色。我立刻坐在电脑桌前,把电脑唤醒。
我的本意当然是去一些专业论坛了解一下就业行情,为接下来的求职做准备,但不知为何,却鬼使神差地再一次打开了视频网站。看到喜欢的游戏解说不在线,就又登录了微博。最近我看微博的次数越来越少,这是一个喧嚣的地方,似乎所有走在外面时听不到的声音都闹闹嚷嚷挤在了这里。
一则关于小孩子乱玩儿零食里的干燥剂导致失明的新闻被很多人转发分享,我也点开看了一下。评论里有个人被很多人点了“赞同”,同时却又在被很多人冷嘲热讽。
为什么生产干燥剂的厂家不能将干燥剂生产得更安全呢?他说。
坐车会撞死,你走路吧。吃饭会噎死,你饿着吧。他们说。
其实食品行业已经有硅胶干燥剂了,但人们却并不想去了解。他们只想能与什么人说说话,哪怕仅仅是吵一架。
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在网络上说过话了,我想不出会有什么人在等着我说话,更想不出万一真的有人在等我,我能说什么。我关掉浏览器,从他人的纷扰中脱身出来,打开游戏。
通常情况下,打游戏都是消磨时光的最好方式,土地兵甲生杀予夺,侵占的不过都是另一个世界的时间。很多大人觉得小孩子打电子游戏是玩物丧志,可他们自己打起麻将来连孩子小升初了都不知道。小孩子的时间和大人的时间有什么不同吗?其实还不都是中了新皮质的圈套。
我登录了Dota2的客户端,控制不住地看向好友栏。“HowDareU”仍然悄无声息地呆在离线列表里面。“你的影子无所不在,人的心事像一颗尘埃。落在过去飘向未来,掉进眼里就流出泪来”。齐秦,你也该假装自己没有新皮质了。
我跟着系统自动匹配的队伍胡乱打了十多把,拿了两次三杀,两次双杀,剩下的时间都在被别人杀。等我弃甲曳兵从战场逃离时已是夜里九点多,狗卧在地上一大堆撕碎的卫生纸里用哀怨的眼神看着我,身下垫着我的枕头。
好吧,好吧,那就出发吧。只有你,知道我还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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