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是教师节,我想起了大学的一个哲学老师。
那时我选修了一门西方哲学课。我还记得第一堂课上,老师推门进来,站在讲台上对我们说:我的课永远不点名,想来听的就来,不想听的就不来,不强求你们,如果来上课,就不要在课堂上说话,睡觉的不要打呼噜影响别人。
学生们就觉得该老师不错,态度很端正。上了几次课,一看老师果然不点名,逃课的学生就越来越多了。
但也有些学生每次都来。来上课的学生,主要是觉得他讲的有趣。
这门课说是什么西方哲学课,其实课件上也就是马克思唯物主义哲学那一套。而且也不是真的马克思,是中国特色的马克思。
话说,这位哲学老师上课没有备课本,常常是空着两手就来了,在黑板上写几个题目就开始讲。讲着讲着就开始跑题。从马克思跳到康德,黑格尔,叔本华,海德格尔。
“不要总相信课本上说的,”他说,“那些都是瞎扯,根本就不是哲学。哲学是什么?哲学首先是要怀疑,要像苏格拉底一样,不停地发问,正义是什么?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你是谁?”
二
除了讲课本上没有的哲学思想,老师还讲故事。其中有两个故事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一个是芝诺的乌龟悖论。简单的讲,一个人要追上一只乌龟,从理论上说竟然是不可能的。
假设一个人要追前方一百米的乌龟。当那个人到达乌龟刚刚在的位置时,乌龟往前移动了一段距离。当人再一次到达乌龟所在的位置,乌龟又往前移动了一点点。依次类推,人就永远也追不上乌龟。
这其实是个数学问题,关于无限小的问题。还牵扯到空间量子化的问题。具体的我就不说了,反正我也不太懂。但是提出这个悖论的芝诺是古希腊人,这就很令人惊奇,两千多年前的人,他怎么想出来的?他琢磨这种事情是为了什么?
还有一个故事是关于鸡的。
假设有一群鸡关在笼子里。每天早上,有人给它们带来饲料,每天晚上,这个人又带来饲料。如此日复一日。
于是鸡们得出结论: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只大手会带来吃的,每天太阳落山的时候,这只大手也会带来吃的,第二天太阳又会升起,生活就是这样一直循环下去,这就是宇宙运行的规律。
直到有一天,这只大手没有带来吃的,而是掐住一只鸡脖子,把它拎出去宰了。
三
这个关于鸡的故事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因为我妈每年都在楼顶露台养几只鸡,用饲料和剩饭剩菜喂养着,早晚喂一次,到了年就拎出来宰了。“自己养的鸡才好吃!”
这些鸡关在笼子里。每天早晚吃一顿,没饭吃的时候就在那狭窄笼子里发愣。等到一只鸡被拎出去,其他鸡只是看着,一脸蠢相,不知死之将至。
那时我还设想了这么一个故事。一只大公鸡,在日升月落之中,渐渐有了意识,明白自己终将被人宰掉。于是它趁着笼子被打开时,忽然窜出来,从屋顶飞下去,跑掉了。从此这只鸡每天早晨不知道在哪个房顶上打鸣,人们追不上它,拿它没办法。这个故事叫做“一只特立独行的鸡。”
后来这事还真的发生过。一只瘦鸡不知怎么,竟然从笼子里钻了出来。还真从屋顶上跳走了。结果被邻居瞧见,又给逮住送了回来。
哎。
鸡的事情就是这样。
言归正传,说回哲学老师。
老师身材瘦小,有点娃娃脸,但是有种沉默的倔强在脸上。后来我看到沈从文年轻时的照片,颇有几分相似。
老师除了抨击课本胡说八道之外,还批评学校领导,抨击教育体制。他说我们的教育方式是有问题的,只不过是培养出一群又一群的工具罢了。大学是什么?大学应该是个思想自由开放的地方。学校应该教育一个人成为真正的人,而不是成为一颗社会机器上的螺丝。
他还说,所谓大学,是大师之大,而非大厦之大。现在学校领导整天想的事情是建新校区,扩大规模,招更多的学生,赚更多的钱。(那时我们学校刚花了一笔大钱,买下一座山头,准备开发房地产。)
后来这些话不知怎么就传到学校领导那边去了。学校决定取消他的讲师资格,让他到后勤部门去打杂。
那个学期他给我们上了最后一堂课。下学期开始他就不再讲课了。
他说学校不让他上课了,他说这早在他意料之中。这样的哲学课他也讲不下去。
他说他讨厌体制,但是他不能离开。因为他需要钱。
他的妻子一年前查出癌症,如今一直在医院治疗。他的妻子才二十五岁,就得了胃癌,而且是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几年。
教室里一片寂静,没有学生说话。倒是老师笑了笑,说,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会觉得很荒诞。我在医院里看着她,心想这种事情怎么就发生在我们身上呢?但它就是发生了,你又有什么办法。总之,人生很奇怪,谁也说不清楚,它就是不像你曾经所想象的那样子。作为一个学哲学的人,始终要怀疑一切,可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去面对它。
四
后来我在教师宿舍楼碰到过老师几次。他不再讲课了,成了一个流放在办公室的闲人。他在平常生活里,看起来更瘦,更苍白,眼神也黯淡许多,没有上课谈起哲学时的那些光芒。
时过境迁。不知道他的生活变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改过“乱讲话”的坏毛病,有没有重新回到课堂上,给学生们讲起他心目中那些“真正的”哲学家。
现在想来,老师那时也是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也许生活终究会磨去他身上的棱角,也许他终于知道有很多事情都没办法改变。
但我想他至少改变了一些学生的想法,打开了一扇窗户,让他们明白知识不是课本上的那些东西,真相不是媒体宣扬的那些玩意,而人生中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学校都不会教给你,老师也不能教会你,只能自己去学。
这样的学习,需要经年累月,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者穷尽一生,才敢说自己终于弄明白了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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