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还没有慌过神来，偶然想起某件值得欣喜的事便朝麦爷爷家跑去，可总在路上又会猛然惊醒。
麦爷爷已经不在了，他的那栋小矮房，孤零零的立在那，与周围空旷的田野对比是那么瘦小，那般孤单。为什么以前从没有注意到，麦爷爷一个人生活了大半辈子，他是否也会和我一样，在黑漆漆的夜里偷偷的想人。
我总是后知后觉，在失去了才开始追忆，我突然好想麦爷爷，他稀疏刺人的胡渣，林立不多的白发，还有深浅不一的皱纹，每一貌每一笑我都记得，他仿佛就在眼前。
天暗了下来，远边的土屋亮起了灯，有人站在门前，朝着远方呼喊，提醒劳作的亲人回家。水田里鸭子嘎嘎叫唤着，排成长队，一摇一晃的归巢。
此刻的我很低落，想去麦爷爷的新坟去看看他，一个人躺在那黑黑的木头里，也会想找个人陪他说说话吧。麦爷爷最喜欢我了，看见我来了，肯定会很开心的。
麦爷爷就埋在了香山的大榕树下，这样太阳大了，可以遮阴，风雨大了，可以避雨。总归算个好去处，比之前那小矮房应该要强上不少。
大榕树我知道在哪，跟着煤球来过几次，还记得。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绕上了山。我老远就看见了那高高堆起的新土，就像是一面旗帜，新的很醒目，小跑近了，才瞧清，那儿居然站着一个人。
“华子叔？”我心一紧，杵在了原地没有出声。
我和他没有离多远，他依旧是那身长袍，与往日不同的是，手里多了一小提壶。
麦爷爷的丧会没有瞧见他来，梅婶也曾去通知过，家中却没有人，本以为有什么重要事去了，没想到在这儿碰着了。
华子叔将手里的壶提了起来，沿着石碑淋了一圈，我猜那是酒吧，妈妈说过，两个男人最好的交流就是酒。
他静默的看着石碑，然后慢慢蹲了下来，用手指去触碰那亮红的字迹。
天变得更黑了，周围的灌木里蛐蛐在鸣叫，月亮弯弯的，从云里冒出了头。
我不敢上前去打扰他，站累了，也跟着蹲了下来。
恍然间，我好像听见了笑声，很细小，甚至都被虫子的叫声盖过了，仔细听，又像是微弱的喘息，是华子叔发出的吗？我不太敢确定，揉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犯糊涂。
是华子叔，是他在笑，我歪着头，很迷惑，我不明白他为何要笑。
笑声有些急促了，进而变得沙哑，接着他又站了起来，朝天大笑，没有停绝，霎时间，我觉得一切都安静了，空旷的四周，好像只有他那奇怪的笑声。
我背脊发凉，那种笑声是如此渗人。我确信他是华子叔，不是别人，不然早就跑回家了。我的意志告诉双腿，此刻不能逃跑。
华子叔还在笑，最后笑的接不上气，他咳喘起来，由轻咳转为重咳，好像骤然间得了某种疾病似的。他依在石碑上，咳得眼镜都掉落到了地上。
或许是太过用力，他双手撑住地，直接跪了下来，开始干呕，每一声，都仿佛撕破喉咙，每一下，都好像吐出灵魂。麦爷爷告诉过我，人最重要的，就属自己的魂。魂没了，人也丢了。
我无法理解，甚至感到了一丝丝的恐惧，最后头也不回的小跑开了。
华子叔的事我谁也没说，妈妈问我去哪了，我只是说在外边玩晚了，忘记了时间。
“玩到连晚饭都忘记吃了？女孩子家的，不要那么野，以前还有麦伯管着，现在呢？你倒好，麦伯前脚刚走，你就……”
一想到麦爷爷，我眼泪就委屈的流了下来，妈妈心一软也就没有再说下去了，让我赶紧洗把脸，把锅里的热饭端出来吃了。
“赶紧把饭吃了，等会还有客人要来。”
“谁啊。”
“华子叔。”
听到华子叔三个字的时候，我心一惊，傍晚发生的事情又重新在脑海里上演一遍。
“他不是出去了吗？”
我装作并不知情。
“你梅婶说他今天回来了，所以我上午的时候去找了他，现在麦伯走了，你读书的事情又落了下来，我想找他帮帮忙。”
“你是打算让华子叔教我？”
“对啊，你不乐意吗？”
我低下头，默默地扒了几口饭。
“华子叔也是个大学教授，学识很渊博的，不会比麦伯差。英子，你等妈妈彻底解决好手头的工作就送你去学堂，我知道你很想去，可是，妈妈现在真的无能为力，华子叔人很好，我跟他提起这个事情他就答应了，所以妈妈不希望你闹小情绪。”
“我没有闹情绪，只是……”
“好啦，等会他来了，我们再细细谈一下行吗？”
看着妈妈真诚的样子，我只能点头答应。
过了半个钟头，华子叔依旧那身行头，只是脸上多了一份憔悴，妈妈热心的为他准备了茶水。
“给您添麻烦了，提了过分的请求。”
“没有，在家也没有什么大事，能教书育人，也算是件好事。”
“英子，快叫华子叔。”
“华子叔。”
“今天我过来，主要是想了解下英子的具体情况，这样我心里有个底，日后上些什么课好有把握。”
“嗯，这个我是知道的，你和麦伯可真像，做事都喜欢一丝不苟。”
华子叔沉默半响，喝了一口茶。
“唉，麦伯突然间走了，大家一下子都不适应，他对我们家很照顾，隔三差五总来帮忙，英子的学习也是一直拜托给他的，我工作忙，英子又调皮，真的是苦了麦伯，换做其他人我想也不会这样热心。”
我心里一直在疯狂的提醒着妈妈，不要继续说下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自顾自的叨唠了一些话，您请继续说。”
“没事，他的确是个好人。”
“嗯，英子以后的学习就劳烦您了。”
“哪里的话，不是之前不说‘您’了吗？每次来你家都这么客气，反倒是有点怕来了，哈哈。”华子叔打了一个哈哈，将杯子里的茶一口饮尽。
“不好意思，在工作中习惯了，一时间总改不过来。”妈妈拿起茶壶，立马往茶杯里灌茶。
“对了，英子，你之前学了些什么？”
“跟着麦爷爷学习了国文，国文的内容基本上快上完了。”
“不是麦爷爷给了你一本旧书，你快去拿来给华子叔看看。”
“不用了，我大概心里有数了。英子，我可能上课的方式跟你之前所学的有所不同，所以，你前面得好好习惯下，这点能做到吗？”
妈妈看了我一眼，我明白她的意思。
“能的。”
“那就好，明天就正式上课。”
“到哪？”
“来我家里，我家虽然不大，但也能提供一个上课的场所。”
我又回看了一眼妈妈，她轻轻点头，表示默许。
“嗯。”
“英子，明天记得准备笔和草稿纸。”
“没这个必要，人到了才是最重要，而且我也不喜欢那种上课只知道记笔记的，真正的学习是在心里的。还有，千万可别迟到了。”
“明一早我就会叫她起来。”
“那好，既然已经说定，我也没有其他什么事了，待久了也不好意思，你们早点休息吧，就明天见了。”
“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感谢。”
“别这样说，邻里之间相互帮忙是应该的。你也别送了，我自己先回去了。”
华子叔放下手中的杯子，从椅子上起身。
“多有打扰。”
说完，他轻轻的带上门出去。
“请慢走！”
茶杯里的茶还在冒着热气，妈妈深呼了一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她收起桌上的杯具，朝厨房里走去。
“今天晚上要早点睡，别像以前一样玩太晚了。”
妈妈的话我并没太放在心上，随便应了几句。脑子里一直在思考着华子叔的事情，刚刚来的他和傍晚时的他仿佛是两个人，明明那个时候是如此的痛苦，而现在却能泰然自若，什么事也没发生，如果不是那张憔悴的脸，我可能真的要怀疑了，或者说一个人的身体里是不是藏着两个面孔，只有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才展现出来？真是如此，那应该是件很辛苦的事。
其实我倒希望华子叔能哭出来，因为只有在那刻我才觉得他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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