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一个从不算深的山里走出来的男人，我从来没有表达过对母亲的感激之情。仔细想想，记忆中最清晰的一次情感交流是以母亲流泪结束的。
那是高考前夕，结束了一次模拟考，成绩不错。彼时父母已经开始担心我高考后的大学志愿填报。他们几乎问遍了能问的人，从成绩要求、所处地段、就业前景等各个方面开始提前为我规划。回家吃晚饭，我对父母说，等我上了大学，重要的选择由我自己决定。母亲说行，高考之后我已经成年了，需要自己承担该承担的了。
那天大家情绪都不错。吃完饭，我说，碗筷放着我来洗吧，好久没有做家务了。然而，吃完很久之后，我一直近乎贪婪得看着电视剧，看完武侠看谍战，实在没什么内容连广告也看。母亲看了我好几次，始终没开口。看看时间，马上要十点了。她忍不住提醒我，时间不早了，洗完碗筷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上学。我很不耐烦得说，知道了知道了，不用你提醒我，我答应的事我自己会做到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电视。母亲说，好不容易考完试，肯定很累了，要么还是我洗吧。我说，我都说了我会洗，怎么这么啰嗦。
母亲看着我，慢慢得眼泪就流了下来。
一瞬间，其实我很后悔，很恨我自己，但是却装出不屑的样子。
其实直到今天，我仍然并不十分了解当时母亲的内心感受。
从大学到工作，母亲一直无条件得支持我的决定，最多也只是说一句，没事，还年轻，错了再改。其实，妈妈呀，虽然儿子我年纪不算很大，但是您已经开始有了白头发呀。
灯下的母亲
（二）
母亲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正如家乡山上平常的万年青，朴素、坚韧。母亲小时候因为家里没钱，支持不了姐弟四人的学费，不得不早早辍学，各处打工供姨妈和舅舅上学。那会儿，母亲的心愿是能有十万元钱，让一家人过上不愁吃穿的日子。
后来，母亲嫁给了父亲。从此以后，万年青就与母亲有了割舍不了的关系。从我记事开始，家门口就摆放着一盆万年青和一盆兰花。据说是父母结婚时候新房的装饰。盆是搪瓷脸盆，点缀着几圈花边，阳光照耀下泛着一丝艳丽的红色。万年青和兰花那时候并不是特别大，鲜嫩的绿色应和着红色，为母亲的新生活增添了抹不去的色彩。
兰花并没有在新房住很久。村里有人生了顽疾，找偏方听说兰花根可治病。母亲听说了这事儿，二话没说把兰花连同崭新的盆一起送到了那人家里。
后来，我出生了。母亲每日辛勤劳作，想着不让我吃苦，要比他们更幸福。但是从小，母亲对我很严厉。她的心愿不再是能多一点钱，而是我能好好学习，做一个文化人。为此，她劝告父亲，不要外出做生意了，好好在家抚养我成人。
上了小学之后，母亲就严格控制我在外面“野”的时间了。到点必须回家吃饭，吃完写功课，每天按时睡觉。但是，孩童心性本就好玩。村子里小朋友多，大家一块儿东奔西跑，田边山上，到处嬉戏，难免会忘了时间。为此，小时候没少挨打。一回家晚了，母亲随手抄起木棍，黑着脸让我站在墙角，晚了几分钟就站几分钟。有时候犟起来，我不站，我还要跑。母亲，抓着我就是一顿打。边打边骂，一边心疼抹眼泪。我倒是没什么，小孩子身体皮实。那些棍棒反倒好像是打在母亲身上，打在她心上了。
后来，弟弟出生了。母亲看着万年青越长越茂盛，边上发出小芽，干脆又找出个盆，一盆分成了两盆。万年青在家乡常见，生命力旺盛，基本不需要特意关照，靠天吃饭就能茁壮成长。但是分成两盆之后，母亲对新长出的那株分外关照。夏天太阳毒辣或者冬天寒冷，母亲把它搬进室内；天下雨了，又再搬出去。小家伙长得很快，渐渐得赶上了原先那株。
小时候，我和弟弟的身体不算好，三天一感冒，五天一发烧。常常大半夜的，身体出了状况。母亲看父亲白天劳累，不忍心喊醒他，抱着我或者弟弟就去村里诊所，把诊所的门拍得“啪啪”直响。后来去的次数多了，医生开玩笑得说，诊所是靠我和弟弟才能一直开下去的。母亲总说，只要我们身体好，医生再开个诊所也会支持的。本来家里攒的钱反倒全投入到了医药费里了。
有一段时间，村里流行起了赌骰子。父亲耐不住手痒，时常凑过去玩上两把。但是十赌九输，越赌越输。母亲劝父亲，这东西沾不得，还是好好做事情，钱慢慢挣。父亲不听，有时候干脆不上工就开溜。母亲知道了，放下手头的活计，全村找父亲的踪影。于是，村里经常会看到母亲追着父亲跑的场景。那时节，家里几乎不得安宁。而我和弟弟，只能呆呆得坐在家门口，看着那两盆万年青。我胆小怕事，心里也不知道这万年青还能青多久。幸好不久，据说有人为了赌博倾家荡产，大家心有余悸，渐渐就不再热衷了。家里也回复到了正轨。
山上的万年青
（三）
初三那年，母亲为了我能够安心学习，在镇上租了个小房间，离学校不远。但是这样一来，离弟弟就读的小学就更远了。每天，母亲早上五点多钟就起床给我做早点。我说我自己在外面买点，你多睡一会儿。母亲说，自己做的吃着放心。我上学了之后，母亲喊醒弟弟。吃完收拾好，她蹬着自行车送弟弟上学。单程五公里，一天来回两趟，母亲蹬了一年。晚上，我做题到一两点，母亲在旁边守到一两点。学习完了，煮点面条鸡蛋。看着我吃完，她才歇息。
万年青，母亲是舍不得的。她把大的那盆随身带到了出租屋，小的留在家里。母亲说，让小的陪陪父亲，免得父亲想念儿子。中考侥幸考了个全镇第一，顺利上了县城上的第一中学，还拿了奖学金。母亲很高兴，天天喜笑颜开，几乎干什么都带着笑意：做饭、洗衣服、种菜、收拾田地。照顾万年青和弟弟的任务交给了我。还有人登门拜访，向母亲讨教“育儿经”，母亲笑眯眯得跟他们交流，像老师一样不厌其烦得传授经验。
后来，也许是我带给弟弟的压力，弟弟学习很认真，但是身体却生了几场病。母亲的心愿又变成了全家人身心健康。她不再一味挣钱，也不再给孩子太多压力，买书或者从电视上看养生节目，变着法子给全家“养生”。
其实万年青严格来算并不是花，它是草本植物，是百合科下的唯一一个属，就像唯一的母亲对我们的爱，对这个家的付出。
大学四年，参加工作接近四年，在老家的日子不多。如今在外省买了房子，16年春节在老家镇子上给父母也物色了房子。母亲说，两盆万年青，等我的房子装修好了，稍微小点那盆放在我的新房子里，大的那盆放在镇上的房子里。等弟弟有了房子，又可以分出一小盆了。
开花的万年青
（四）
朴素的母亲，朴素的万年青。万年青是母亲对家庭的坚守和期盼。母亲的心愿变了很多次，但是无论何时何地，我相信万年青都会伴着母亲。
抱歉我的文字很乱。还有一个小故事。还是高考前夕。誓师大会的时候，学校从外面请了讲师给我们打气鼓劲。到了某一个环节，讲师让我们对家长表达感情。请了一位女生上台打电话，开着免提。那位女生拨通电话，一开口带着哭腔，喊了一句，妈，我爱你。电话那头静了两三秒钟，然后听到女生的母亲颤抖着问，孩子，发生什么事了？别哭，好好跟妈说说。最后，电话两头是一片哭声。台下的我们也是各怀心事，寂静无声。
全天下母亲对儿女的爱都如是，她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自己孩子是不是心里有事，是不是受了委屈。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将这么深沉无私的爱诉诸笔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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