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找不出一种合适的花来形容我的母亲,因为比起花,我的母亲更像是一株野蛮生长的野草,生活几乎没赐予她一点养分,她却依然坚强地舒展着她的藤茎,向上攀爬,只为供养出最好的果实———她的子女。
第一次见到母亲,是六岁那年的除夕,她和父亲背着两个大包走进老屋院子,笑着唤我“囡囡”,而我害怕地往奶奶身后躲,偷偷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女人。
她就是我妈妈吗?可我不认识她。
她个子矮矮的,人有点胖,说起话来声音很大,像是在与人吵架……我在眼前的女人身上找不到一丝温柔,和我想象中的妈妈完全不一样。
我不喜欢这个妈妈,但奶奶却很喜欢她,因为她会把黑糊糊的锅盖擦得发亮,把墙上的蜘蛛网和灰尘都清扫得干干净净,她还会一大清早就提着一大桶的家中老小换下的衣服去湖边洗,然后捂着一双冻得通红的手颇有成就感地笑着回来……那时候,我以为妈妈就是指家里负责做事干活的那个人,和城里的保姆一样。
虽然她讨得奶奶的欢喜,但我依旧对她冷淡,晚上,她拿出糖果哄我跟她一起睡,我哭闹着往奶奶怀里躲,怎么也不情愿。
小时候不懂得察言观色,只顾着自己的情绪,却没看到她脸上的失望掩都掩盖不住。
现在想想,她作为一个长年在外打工的母亲,一年中能见到女儿的机会少之又少,但却连抱着孩子睡一晚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实在心酸。
稍长大些,才知道她在生下我没多久就随父亲去外地打工了,之后又因为怀了小我三岁的弟弟,在外面躲计划生育,所以五六年都不曾回来过。
但这份知情并没有减轻我对她的疏远,我甚至连带着讨厌她的儿子(我弟弟)。她带弟弟回来那年,我八岁,性格别扭又是家里的小霸王,所以当看着家里的长辈都围着她儿子转的时候,我气冲冲地跑过去,把她的儿子重重推倒在地上。
“你怎么推你弟弟!”她急忙跑过来哄着哇哇大哭的儿子,一边责怪道。
“他不是我弟弟,你们都不许住进我家来!”我理直气壮地宣示主权。
“他是我生的,你也是我生的,他就是你弟弟!”她固执地解释道,在这之前她已经解释过很多遍了,可我不会听。
如果我也是你生的,那为什么你带了他五年,却舍不得回来看我一眼?
我眼泪哗地一下委屈地流下来,大喊道:“我不是你生的,我是我奶奶的孩子,我讨厌你,你不要到我家里来!”
“……”她不说话了,只将弟弟抱到一边,然后继续回去干活,但眼里闪过的不知是失望还是自责。
木讷的她想不出什么办法让女儿相信她对女儿儿子怀着同样的爱,也不知怎么去弥补这份不能陪在身边的亏欠,她只懂得沉默地付出,觉得女儿长大了就能理解和体会一切。
但我并没有按照她所预想的轨道走,直到十二三岁,我对她依然还是冷冰冰的,即使她每次过年回来都会给我买新衣服、对我嘘寒问暖,但心中升起的一点感动火星却立即又被她偷偷买给弟弟的新书包给浇熄了。
她慌忙地掩饰说书包是舅舅买的,但敏感的我早就猜到一切,她果然还是更喜欢她的儿子,我狠狠地瞪了旁边的弟弟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去,那次之后我更讨厌她了!
进入初中后,每次她过年回来,我对她都是敬而远之,有次她带我上街买衣服,过马路时她牵过我的手,左右望了好几遍确认没车才穿过马路去。
到了马路那边,她放开我的手,却像姐妹一样挽起我的手,我纳闷地看着她。
她指了指旁边走过了好几对母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她们都挽着妈妈的手哩!”
“……”我那时正处于叛逆期,对她的这种幼稚行为十分嫌弃,于是想也没想就挣脱开了,并放快脚步走到前面,特意与她保持一步远的距离。
我们无法像正常母女一样聊天说笑,更做不到亲密无间地挽着手,对于她,与女儿的亲密接触都成了一种奢侈。
一天,她站在长凳上贴楼梯边上的年画,我走过时漫不经心地提醒了句:“小心别摔下来了。”
谁知她却似得了莫大的夸奖一般欢喜,回头冲我笑道:“我会小心的,囡囡不用担心。”
听到这话我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明明只是句不经心的话,她听了却像是得了颗蜜糖的小孩一般欢喜。
那时候我才渐渐意识到,对于她,我也许太过残忍。她不懂得表达,而我也不知道谅解,我们之间如同隔了条银河一般疏远。
高三那年,为了保证我的营养,她特地赶回来陪读,但对此我却不领情,我排斥与她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
而我们都能料到的,这一年我们不可能平易地度过,虽然表面平静,但有些冲突却已在暗中汹涌波动,随时可能爆发。
第一次矛盾爆发是在高三的上学期,起因是一只流浪狗。
我家后面有一个用来仓储甘蔗的大坑,有两米深,没东西拦着,经常会有鸡呀猫呀掉进去。某天晚上我在房间听到里面突然传来呜呜的狗叫声,我拿电灯从窗子后面照过去,果然,是一只小狗掉了下去,正呜呜地求救。
我一向喜欢小动物,见了这状况,二话不说就拿着铁锹和手电筒跑出去,欲去搭救。
“你去哪里?”
“后面有只狗掉进去了,我去把它捞出来。”
“这么晚了,外面黑漆漆的,后面草又长得那么密,万一碰到蛇被咬了怎么办,不许去!”她黑着脸命令道。
经过两个多月的相处,我也知道她的脾气和她的声音一样暴躁,她从来不算是个温柔的女子。
我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要是她好好说,我也许还会听,但她这样了,那我肯定是不会示弱的。
我于是反击回去:“就算被蛇咬也不是咬你,你这个冷血的人!”
“好,你今天晚上要是敢出去就别再回来了!”她也被气急了,直接放话说。
我气冲冲地拿着东西往外走,那时候脑袋气炸了,心想再也不要回去和她住一起了,甚至偏激地想着就算死在外面也算了。
最后还是奶奶听到声音后,跑来拦住了我,劝了我大半天,也大声训斥了她一番,才暂时息事宁人。
但矛盾还是在那里,没有丝毫解决。
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看到坑里的那只狗正坐在我家大厅里,母亲在旁边给它拌着饭食。
“家里面来狗是吉兆呢!”对着我意外的目光,她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借口着讲道。
原来,她不是没爱心,只是对女儿的关心被她放在首位。
自那次之后,我们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她每天给我熬汤,准备夜宵,为了不让我有太大压力也不问我成绩,只是做我坚实的后盾,为我打理好学习外的一切,虽然不可避免地还是会发生一些冲撞和矛盾,但总体来说还算相安无事。
而真正理解她,是在知道了她幼时的经历后。
她家里一共三个兄弟姐妹,她是老二,既不是受宠的儿子,也不是最小的那个妹妹。
所以她在六七岁就被送到别人家去干活,赚钱供哥哥妹妹读书。她凌晨就被得起床去田里割草喂猪,没弄满一篓子就没饭吃,慢慢的,她成了村里最能干活的小孩。
一家出去看戏时,她永远是被留下来看家的那个,零食父母也从来只给哥哥妹妹吃,好像她生下来便是该忍让的那个。
但她所受的苦并没有让她懦弱,而是让她更加顽强地生长着:看戏不带她去,她就自己一个人摸黑偷偷在后面跟着,为了不弄坏鞋子,光着脚走了一大段山路;哥哥妹妹欺负她,她便和他们打架……她像株长在贫瘠土地上的野草,疯狂地汲取着养分,即使没人为她鼓掌,她也没想过放弃绽放。
她是野草,平凡而坚韧,只对她的儿女展示她的柔情,懂得用花蕾般的心包容、支持孩子的选择。
高考分数出来的时候,家人都极力劝说我报考省内的一所警察学院,因为家里有亲戚帮忙,以后一毕业就能找到工作。
但那并不是我所喜欢的未来,我想去外面闯荡,不想被拘束,那时候家里的姑姑叔叔们都跑来劝我……我差点要被他们的所谓“为我着想”逼疯了。
那时候,是母亲一个人支持着我,她说:“我相信我女儿的本事,不靠别人也能行!”
就那样质朴的一句话,给了我反抗的勇气,我最终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专业,走出了自己的路。
其实不管是以花还是以草比喻母亲,她在我心中都无可替代,她的芬芳、她的顽强,是她给我最好的滋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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