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一种声音
三十多年前的某个夏夜,当时的我年少无知,恰好赶上村里放映电影。
一起赶来的小伙伴们纷纷搬着小板凳,争抢着屏幕前最好的座位,兴致勃勃盼望着开演,盼望着八一电影制片厂那光芒四射的五角星厂标,盼望着行军的队列,怒吼的大炮、血脉贲张的白刃战。
千呼万唤中,临时拉起的电灯终于熄灭,黑压压的人群一片寂静,所有人,包括休憩中的夏虫、正在努力向树顶攀爬的知了牛,都在等待着那一束光从镜头中射出,盼望着放映机沙沙的转动声响起。
然而,出乎意料,让人失望,放映的却是一部异国情调的片子。嗯嗯,而且还是一部一千零一夜式的阿刺伯电影。
情节发展缓慢,打斗镜头绝少。当看到剧中人配带的造型独特的阿刺伯弯刀出现时,才会激起一点精神,提起一丝劲头,希望腰刀出鞘,掀起一片腥风血雨,才不至于沉入梦乡而耽误了随后可能更加精彩的影片。
在沉闷无聊的影片情节中,我终于睡着了。
唤醒我的是一声怒吼,来不及揉揉惺忪的睡眼,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只见一个无比高大凶恶的巨人挺立在我的面前,他的身后,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沙漠,沙漠中矗立着一座无边无际的采油或者炼油厂,无数银光闪闪的管道错综复杂地盘绕延展,高耸的烟囱往外喷卷着火苗。
一声一声遥远的钢铁撞击声仿佛从远古和梦境中传来,似乎正诉说着忧伤的故事,讲述着难解的谜团,又仿佛另一个恶巨人正在赶来的脚步声。
这声音极有张力,引人遐想,一下一下,仿佛在撞击人的心灵,拨动人的心弦。
而在油厂与巨人之间,竟然还有一个看起来很小很小的阿刺伯人在放牧,驱赶着一群与世无争的羊,慢悠悠往前踱步,好像世间一切均与他们无关。
经过一番激烈打斗,巨人终究还是被收到了瓶子里,世界终于相对平静了,只有那既单调又悠远的钢铁撞击声还在持续,烟囱里的火苗还在摇曳,牧羊人却只剩下了一个背影,慢慢消遁于夕阳之中。
(二)第二种声音
下班的路上,突然乌云密布,雨点三三两两打在身上。
按照我的习惯,淋死也不带雨伞。可规避危险,避雨防雷还是懂的。于是加快脚步,希望能赢下暴雨一局,不要次次都淋成落汤鸡。
为了抄近路,我一改路线习惯,顺着前方正在施工的青山村北路快步前行。
路面崎岖不平,不时有载重五六十吨的渣土车驶过,扬起一片尘土。
环境如此恶劣,路边摊上依然有三三两两的民工在用晚饭,不外土豆丝、豆腐皮、焖面,再加个炒笨鸡。他们随身携带的水杯都大得惊人,体积与小型喷火器差不多,这与我在办公室使用的小巧精致的茶具对比鲜明。
行至领秀城所谓收官项目工地附近时,似乎突然出现似的,传来桩机、夯土机、推土机等等各类施工机械的撞击声、敲击声、拍打声,极其密集响亮,汇成一股规模宏大、气势恢宏的交响乐,响彻天空,直冲云际。
一直对建筑工地的噪音非常排斥,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被“噪声”形成的建筑交响乐所震撼。这声音的激昂与大气深深感染了我的情绪,不由得挺直腰背,眺望远方。远方是一片拔地而起的高层住宅楼,仿佛无数个巨人站立在云间。
左侧是我们学校的三号、四号教学楼,右侧是正在施工的领秀城收官项目,前面是林立的高楼大厦,后面是环城路和早已投用的一片住宅小区。
置身于一片建筑楼宇,笼罩在声势浩大的“交响乐”之中,一时有种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的错位时空感。
恰此时,一位白发苍苍、腰身佝偻的大妈,拖着一辆两轮小车,车上绑扎着从路上拣拾的纸板,正充满期待地掀起路边的垃圾桶盖子,探头伸脖,仔细寻找着生活的希望。
多年以后,阿刺伯人依旧依靠石油开采为生,他们的生活节奏如那如梦如幻的油厂钢铁撞击声一样,还是那样缓慢我行我素。牧羊人依旧行走在放牧的夕阳里。他们的文化仍然还在一千零一夜里徘徊。
多年以后,中国人依旧在忙工程,中国人干工程特别在行,这都是逼出来的。想当年兵荒马乱,建筑城池,构筑堡垒,逢山开路,遇河架桥,淬炼了中国人的建筑技术,将土木工程的文化烙印在中国人的基因里,才有了长城、故宫这样的超级工程所在。对于中国人而言,就算从来没有干过建筑,你给他示范一下,稍微调教一下,即使算不上无师自通,也是特别快地上手,很快就能成为老师傅,这份聪明和能力可不是所有的民族都具备的。
中国人的生活节奏曾经慢过,但是今天的节奏很快,如这首建筑“交响曲”一样,此起彼伏、震聋发聩,仿佛时代演奏出的洪钟大吕之声。
不论何种民族,哪个时代,牧羊人、拾荒者,民生福祉,才是最真实的底色,最根本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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