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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沅君
随着《妖猫传》在国内、日本院线的相继下线,这部电影至此已经完成了交卷动作。就票房而言,《妖猫传》制作成本2.5亿,内地票房约5.3亿,日本票房突破16亿日元,在如今动辄十几亿、几十亿的中国电影市场,这算不得高票房。票房一如既往地不高,口碑不出所料地两极分化,这部打上陈凯歌强烈美学印记的电影,并非如它的成绩单那样乏善可陈。从《无极》的一朝跌落,到《妖猫传》的惊艳崛起,陈凯歌从未停止他的艺术探索,也从未放弃他的美学修行。
《妖猫传》中,一个叫做白乐天的诗人正在创作一首题为《长恨歌》的诗篇,试图以此超越他的前辈李杜。这个行为癫狂的诗人身上,也有陈凯歌的影子。陈凯歌是第五代导演中文人气息最重的一位,20世纪80年代末,他写过一个自传性的中篇《龙血树》,回忆自己从1965年13岁考上北京四中,到1971年在云南建设兵团结束插队生活的经历。这个令人惊叹又哀伤的文本,显示了陈凯歌非同一般的文学天赋,后来改了好几个名字,在多地出版。与书中描述的少年生活经历同时发生的是,陈凯歌这位典型的文青,爱诗、读诗、写诗,与“白洋淀诗群”的诗人们来往密切,算是“白洋淀诗群”的外围诗人。陈凯歌的电影,深受少年时期经历的影响,充满了诗人气质和人文意识,文学化的表达很多。
一个诗人注定不会是好的编剧,他注重的是审美、意境,讲不了好的故事。用编剧芦苇的话说:“上天给了陈凯歌很多才华,但并不包括如何讲故事。”他也常常因此为观众和影评家所诟病。索性陈凯歌并不关心商业和艺术的平衡,也不特意去妥协。对于观众,始终不主动讨好,不刻意逢迎,也许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充满争议的原因。他对于电影保持极度自信,但是《无极》的失败给了他当头棒喝,让他思考了很多、改变了很多,通过后来的几部电影,他寻找到了一种既表达自己、又更贴近观众的创作方法。
但他的妥协还是非常有限的。比起票房和观众层次,陈凯歌更关心自己的表达。他始终站在一个较高的立足点,追求极致的爱与美,并以宗教,佛、道或俗世生活逻辑,来解脱爱与美的悲剧。他的每部电影中,都有一个不与时间、不与社会妥协的少年形象,这是导演自我心性的投射,一如他对电影创作的执念。从《龙血树》的惊心动魄中走出的那个少年,经历了动乱、死亡、驱赶、放逐、背叛、欺骗和谎言之后,执拗地肩扛起一道闸门,不与流俗同,这样的表达构成了陈凯歌电影的独特气质。《妖猫传》的故事讲到中段,白鹤少年的出场姗姗来迟,有些突兀,但这两个形象在主题表现上承担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因此又像是导演刻意为之,仿佛前面的一切铺垫,就是为了少年的出场足够惊艳,令人过目难忘,也让剧情实现了足够大的反转,造成审美情感上的大起大落,令人叹惋落泪。
2010年《赵氏孤儿》上映前,陈凯歌接受采访,认同每一部电影都需传达一个寓意(原话是message)。至于观众能不能理解他所传达的这种寓意,接不接受他的这种操作,就很难说了。看完《妖猫传》,许多观众记住了美轮美奂的盛世大唐带来的感官震撼,却对故事本身的意义所谈不多,态度淡漠。陈凯歌想要传达的寓意,与观众是隔膜的。这种隔膜,或者说理解的逆差,甚至是天然地存在的。寻求不再痛苦的秘密,要让人对这样一个宗教式的课题感兴趣,这意味着,首先观众得是一群伤痕累累、各怀执念而有故事的人。显然这一点是很不现实的,现时代走进电影院看电影的观众年龄偏小,大多在20—30岁左右。以他们为代表的院线票房,反映了电影市场的风向标。
其次,要让故事中的人物和情感击中观众心中的痛点,引起同情和共鸣。这有赖于编剧、导演、演员、制作的共同创作。讲故事是导演的弱项,虽然在这部电影中可以看出他为讲一个好故事而做出的努力。陈凯歌要表达的痛苦是一种高级的痛苦,是混合着他的哲学、诗意和美学,对人生发出的高级追问。这样不接地气的寓意(message),很难直观表达出来,也难以直击观众的心。比如在这部电影中,他讲对爱情的理解,爱是什么?是明知是谎言,也要飞蛾扑火,牺牲自己去成全对方。只有杨玉环做到了这一点,对这一点不理解、不接受、参不透的众生,都各自带着痛苦的执念,穿越世间,白龙如此,丹龙如此,白乐天也是如此。这样高蹈无私的爱情,以及由此而来的痛苦,跟我们所经历的并不能直接扯上关系,与观众的个人现实更是相距甚远。
第三,电影形式上的独特追求,带有陈凯歌气质的审美范式,原本就与观众格格不入。沙门空海继承了师父修行一世、参悟不透的痛苦,因为心怀无解的谜团,他的脸上总是挂着谜一样的微笑。一个聪明人的苦恼,总是更有戏剧性。白乐天执著于书写现实真情,一旦李杨爱情的真相与他的认知出现偏差,他就不得不怀疑自己、否定自己,毕竟此时他还没有成为诗歌界的中流砥柱,他的诗歌理想也还没有实现。二人被共同卷进玄宗之死的灵异事件中,跟随一只口吐人言的妖猫走向了三十年前马嵬驿贵妃之死的真相。
从表面看,这是一幕悬疑探案,抽丝剥茧,所有细节都在铺垫,所有情节都是呼应,直至真相全部浮出水面。但这个表面的大架构,只是故事主题的外壳,在坚硬、美丽的壳下包裹的,才是陈凯歌要表达的message,是电影的主题和寓意。揭开壳的过程既惊险又刺激,牢牢抓住了观众的眼球。但要真正抓住观众的心,还是靠各种线索和情节包裹下的主题、核心。如果这个主题既隔膜又晦涩,就会失去共鸣、流失观众。
在情节的走向控制、情感的脉络铺设上,《妖猫传》是成功的。但恰恰是在电影最浓墨重彩的方面,导演继续走偏了。比如众人对杨贵妃那无缘无故的爱慕和追捧,比如极乐之宴那极度奢靡繁华的胜景。《妖猫传》与《无极》最接近的一点是,陈凯歌描画的爱与美是空泛的,没有本源和来处,也没有依托和原由。它们生来就在那里,原本就已存在,导演只负责去展现爱与美的形状,不向观众交代其实质内容。所以,爱是无根由的天然之物,美也是虚假的表象,这样的现实存在,最终不可避免地导向毁灭的悲剧。从观众审美体验来说,爱与美都缺少说服力。
《妖猫传》是一部真正的浪漫主义电影。导演的处理既玄且幻,在现实与虚构之间游离,切换自如。癫狂诗人白乐天在现实中迷失,最后领悟了现实与虚构的关系,打通了诗歌创作的任督二脉,以一曲《长恨歌》,成为当世家喻户晓的明星诗人。陈凯歌也如他一样,很好地处理了创作中现实与虚构的关系,使这部电影呈现出一种既令人迷醉思索、又令人感动的效果。能让人产生真实感、美感进而感动的,不一定是现实物体和现实逻辑。让虚构的部分衍生真实体验,产生情感价值,这才是虚构的意义。
这些年来,围绕着《霸王别姬》和《无极》的争议一直没有平息。陈凯歌一心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对电影始终抱有一种理想主义情怀,对文艺气质从未放弃。也许他不太会讲中国化的故事,但他拍的是真正的中国电影。当下的国内电影市场,多的是借鉴好莱坞模式、将中国故事和中国元素塞进好莱坞框架的爆米花电影,许多高票房电影并没有实现与其票房对等的文化输出。与此对应的是,对陈凯歌的苛责,代表了中国观众对好的中国本土电影的期待。他始终在探索,在创新,尽力让每一部电影都不再重复自己,尽力开掘新的可能性。仅就这一点而言,即使每一次思考和改变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他仍是值得我们尊敬和另眼相看的创作者。(宋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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