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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见君子 张定浩

既见君子 张定浩

作者: 则又何 | 来源:发表于2023-11-04 15:11 被阅读0次

“终有一天,我们会重逢,”茨维塔耶娃写信给里尔克说,“倘若我们一同被人梦见。”

哈罗德·布鲁姆《读诗的艺术》:所有伟大的诗歌都要求我们被它占有。在记忆中拥有是开始,扩展我们的意识是目的。

男女之间,最难的不是情爱的发生,不是熊熊烈火的燃起,而是能将这烈火隐忍成清明的星光,照耀各自一生或繁华或寂寥的长夜。“有人认为,由于爱,世界常常变得混沌。”但丁在《地狱篇》里如是复述古希腊人的哲思。而若想在这样的混沌中保持安宁,并且努力让对方也获得安宁,一定需要足够强健的心力。

不用再写信了。不用再反复措辞以免对方担心而强作振拔,总之,一切的紧张持重可以彻底放下了,整个人松懈下来,却还有满腹的心事要写成回忆的文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流行的纳兰诗句,明明很好,我却一直不喜欢,也说不出原因。如今用《古事记》对照,才明白之所以不喜,是因为觉察到其中熟悉的放弃和挑剔。因为已经放弃了,所以就愈发挑剔,唯有这样才能安慰自己,在柔弱中安慰自己。而所谓“万物皆相见”,却并非追忆或梦幻中的事,偏偏正是时时刻刻乃至此时此刻的光明刚健,新鲜流溢,比如伊耶那岐命绕柱再见到伊耶那美命。

倘若允许,他们可以像两个小孩子一样,反反复复地绕柱而行,于独自处混沌生长,于相见时欢喜无厌。那最初感受到的好,没有一点渣滓,所以可以就这么一直好下去,每次见到都有同样的好,如同《庄子·达生》里讲的“始乎适而未尝不适”,不用努力维持,也不会消失败坏。而我在古歌谣里又找到《卿云歌》,“卿云烂兮,纠漫漫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说的也是这个。

晓得了“离忧”并非指陈忧伤,而是尝试远离忧伤,才会明白它前面那个“徒”字的力量。那不再只是一种无可奈何,而成为一种决定,决定将一切如何自我保全的想法都捐弃,忠实于自己此时此刻的情感。虽然那情感并不能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一点,虽然外面正风雨琳琅猿鸣木萧,但那样的情感,已经成了生活本身。生活本身就是在体验这种最值得宝贵的情感。

情事杂沓,诗不能驭,因为好诗需要简单清明,如一束光,所以写诗之后,那些情事依然杂沓,不能消散,故为赋以铺陈之,东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好比今天的你我致力要写出的文章。

读书最要不得势利心,但偏偏读书人最势利,多数人趋炎传统,作敬畏状,少数人附势未来,作先锋状,都要不得。昆德拉有言:“追求未来是最糟糕的因循守旧,是对强者的胆怯恭维。”这话出自《小说的艺术》,我虽然看过几遍中译,但真正看到了这句话,还是从理查德·罗蒂的哲学书里。现在提到罗蒂,读书人都一脸肃穆,提到昆德拉多半都是撇撇嘴,但罗蒂就会仔细读昆德拉,这是势利的读书人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

船山:情注于相见之有日,而意得于相见之一日……过此以往,德者以德,道者以道,功者以功,言者以言,皆其所未尝计也。

米兰·昆德拉有本书叫《相遇》,这个名字很好,但他没写好,或者说,他只能写成如此。他讲的相遇,是电光、石火和偶然,如洛特雷阿蒙所谓“一台缝纫机和一把雨伞在解剖台上的相遇”,这种类似两颗各自运转的行星在第三轨道的碰撞,在充盈着陌生感的新鲜天宇下,随之瞬间迸发出的生命热情、理念眩晕和个体自由,构成了昆德拉坚持的现代美学。

这种相遇,我想对于写作的人会是很好的激发,有幸感受时应该珍惜才对,但能够真正打动我的,却每每是另一种相遇。

《学记》里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不学博依,不能安诗”。原来诗并非新奇的创作,也无关古老的神意,它只是一个人走向安宁的过程。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种种的不足又不足,如何被一点点安顿再安顿的过程,就是诗。而这样安顿的力量,来自博依。郑玄讲,博依就是广博譬喻,而张文江老师说,博依即各种各样的象,接通各种各样的能量来源,兴观群怨是依,多识鸟兽虫鱼之名也是依。

“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跂而望者,终止于想象;登高之博见者,才能亲见到许多真实的象。风卷云舒,草木荣枯,峰峦如聚,波涛如怒,都滚滚而来。而这些滚滚而来的天地景象,无数的能量来源,临了近处,却都汇集成一个人身,这便是“既见君子”。

能浮现在一代代的人心里的,不是一首首完整的诗,只是其中一些最好的句子,最精美的碎片和残骸,此起彼伏,来自深海沉船。

而这样碎片般的命运,又岂止属于诗,整个古典传统,都注定以这种碎片般的姿态为现代人所知晓。John T. 汉密尔顿在谈到十八世纪德国天才们对品达的接受史时,就曾经看到了这一点。“传统为什么必须在碎片中显示自己,这才是原因所在。这些碎片丧失了过去的真实,它们为此疼痛不已,但对未来是新的真实,它们仍有渴望,而且这些疼痛根本不能与渴望相提并论。”

“三百篇”,既是诸多短诗的结集,在当时又是一个整体,有涵盖一切的力量。而在今天中国人的文化生活中,其无论是作为一首首单独的短诗,还是作为整体的诗教传统,都已丧失曾有的完整性,只剩下一些碎片,锈迹斑斑,或隐或现。但我却不觉有什么悲观。

任何企图将碎片单纯地复原为整体的冲动,即便如温克尔曼般努力,倘若不被新一代人厌弃,最终也只能沦为一种可笑的复古时尚。碎片的价值,不仅在于指向曾经隶属其中的传统,更在于指向这个传统形成之前的、原初的幽暗,而真正的未来,也将诞生于这样的幽暗之中。一块船板突然浮出水面,但新的时空里,它再次成为了一块拥有名字的木头,再次令人想起早春的树林和远山,在那里,无数的新枝正在浓荫下生长。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那里原本只有一个“难”字。

这个“难”字是什么意思呢?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平凡的人世离至道很远,每每就是要拣择,可以南可以北,可以黄可以黑,拣择来拣择去,拿不起放不下,但这不是贪心,就是人道。天地不拣择,所以天地不仁,“日月常开花常新”;人世要拣择,所以人生实难,“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也因为还有一点东西在,所以这个难呢,其实又是人世的好。所以要说“难得难得”呢。那些假使还要生活下去的人,需要的只是再多一丁点诚与真。但也只是诚实地面对自己真实的境遇罢了,不悲不恨,不哀不悔,让肉中刺成为肉中刺,就可以了,并不真的要遇佛杀佛,只是自己走出生路,并不要踏过他人的血路。因此,那个倚楼的少妇,我们并不知道她脚步最终的去向。“空床难独守”,她在绣楼且抛下这艰难,看后世的我们一一路过,如何各自拾起。

“道里悠远”是遥远,“山川间之”是阻隔,正可以作“道路阻且常”的注疏;“将子不死,尚复能来?”正是“会面安可知”的意思,都是用疑问的方式,开遮掩内心的洞明,因为若要真的想再见面,万里山河又怎么会是问题,但就是不捅破,不逼迫,而是转过身来替对方找借口,这大概就是中国人的温厚与深情。

和“三百篇”相比,《十九首》无关治乱,只是人伦。而大凡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千头万绪,明明暗暗,都要等到“与君生别离”之后才能慢慢清朗起来。

“人皆作之。作之不止,乃成君子;作之不变,习与体成,则自然也。”

我很喜欢这样坦诚的表达。生活都是成问题的,杰出的人也不例外。然而,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言,“正确生活着的人不把问题体验为悲哀,所以,环绕他生活的是一轮明亮的光晕,而不是可疑的背景”。他们并不急于把问题变成答案;相反,那些问题照亮了他们脚下的道路,并慢慢地,消失在身后。

《卜算子》苏东坡: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所谓“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在中国的思想中,一个人并非生来就背负着所谓灵魂不同等级的品性在原地生活,而是能够慢慢地去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而言语文字的强悍最终都不是为了影响他人,而是作用于自身。

然而,以上这些我在李白集里见到过的地方,虽眼熟耳熟,也近在咫尺,却都不曾去过。有时想想很奇怪,没有刻意不去,也没有刻意要去,没有恰好的机缘,也没有主动争取过,所谓白头如新,大抵说的也是此般情状。

也会有一点故意不努力要去的心思,唯恐失望,这种失望在别处名胜古迹已感受过,但因为是别处,过后也就忘却,还是剩下美好,但故乡不同,若是失望,将只能剩下沉默。我不知道,这是否接近温克尔曼和布克哈特之于希腊的感情,他们像谈论故乡一样谈论希腊,却都终身没有去过那里。

也许,所谓故乡,不过是同一块空间上的一代代记忆的堆积,就像谢家青山,我们愿意谈论的,不是新添的砖瓦草木,是走过这里和躺在这里的人。

,犹如梅列日科夫斯基在形容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关系时所说的,“像是两块对立竖放的镜子,无限地反射对方、深化着对方”。

杜甫写给李白的诗里讲,“遇我宿心亲”,这是说遇到一个和自己一般好的人,却不要合二为一,也不要取而代之,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只是心里多了一份没来由的欢喜。

在一种宽泛的比喻中,古典世界要么被比喻成童年,要么被比喻成老年,而现代世界总是一个青年的形象。童年和老年的共通之处在于,它们都是自足的,它们的丰盈来源于自身,而青年的同义词是发展和变化,是不断地依赖于他者,攫取或给予,创造或毁坏。

因此,李白就不是一个我能心安理得用个人趣味来谈论的诗人,就像对于父母、故乡乃至祖国的情感,那是一切生命的根基,岁月的源泉。

谢眺:别后能相思,何嗟异封壤。

,原来旧时所谓的安静与平静,都要有绚烂和复杂作为底子才好,因为“静”字中尚且还有一个“争”字,它是要在世间的绚烂和复杂中奋力争来的。这当然很难,所以才有“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的讲法,也就好比维特根斯坦面对G.E.摩尔孩子般单纯时的不以为然,因为那“不是一个人后天为之拼争的单纯,而是出自先天的免于诱惑”。

面对已经存在的人与诗,重要的不是解释,是认识。

……这安慰时常又成为一种麻醉,叫人用对生活的解释来代替生活。

假如我们相信苏格拉底所说的,最好的生活是追求智慧的,那么,在向这样的生活尽力靠拢的路上,一个心智健全的人,肯定无法单凭自己就能判断所走的路是正确的,他一定是依稀能见到前人的身影,回头又看到另一些人正快步跟上来,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些可以声气呼应的同行者在左右。

辛弃疾《贺新郎》: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事风味……知我者,二三子。

阮籍:炎暑惟兹夏,三旬将欲移。芳树垂绿叶,青云自逶迤。四时更代谢,日月递参差。徘徊空堂上,忉怛莫我知。愿睹卒欢好,不见悲别离。

曹子建:不我知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我想来想去,子健大概是唯一一个,曾贯通王、官两个层面,层挣扎过并又自我平复的,诗人。

子健《黄初六年令》云:修吾往业,从吾初志。

司马迁: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季刚:西方佳人,陵云远上,虽相悦怿,而不复晤言。故知爱憎之情自我,离合之理自天,命之所无奈何!

《笔记本》:

在一个很严肃的场合,讨论某个问题的时候,我如实相告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朋友指责说,怎么可以没有自己的想法呢?大家都有,你怎么可以没有?

我也说不出怎么可以,没有,我也拿自己没办法。

其实,现在,有思想有想法的人太多了,而且是很多的人对很多的问题都有思想有想法。他们表达得那么理直气壮,活得那么理直气壮,真的很让人羡慕。在思想和想法的包围中,一个没有想法的人,很羞愧,很可耻,很难。

生活也被密密匝匝的思想和想法包围住了。生活,在那些思想和想法的围困中,显得羞愧,可耻,艰难。

你们这些有思想有想法的人,能不能安静一会儿?吵死了。

刚刚去世的量子物理大师惠勒有一句话,“要想了解一个新的领域,就写一本关于那个领域的书”。

所有的言说与文字的努力,不是为了表达自己已经了解的一切,而是为了明白自己尚且有多少不曾了解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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