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婺乡好滋味

婺乡好滋味

作者: 青鱼 | 来源:发表于2019-12-22 12:49 被阅读0次

    此行到浦江,完全是石先生老家之故。作为曾经的同事,一直想去看看他笔下的“廿卅源”,那个位于浦江县杭坪镇的后阳村。其实去他家只是整个安排的一个尾声,说白了就是去吃一顿夜饭。不过这么短暂的时间里,要大致了解此地的风情,又有什么比“吃顿饭”更合适呢?

    薄暮时分抵达后阳村,石氏祠堂“余庆堂”里已支开两桌,石家人早在操办这顿晚宴了。锅里正炖着什么,热气腾腾的,仿佛是过年的光景——映衬着这年末气象的,还有留存在余庆堂内的彩扎龙头和竹丝灯,竹丝灯是金华的非遗项目,或六角花篮,或八角亭阁,绘以山水花鸟,造型各异,色彩鲜艳,便想象年夜里挂灯之后的玲珑剔透,和元宵时寂寞乡村突兀的喧闹。

    饭前余暇,我等三三两两在村里游走,此时天边还留着最后一抹清亮,小桥,溪流,小树林,土坯房,芜杂的小院,被风吹白了的门联,远处燃烧的田野正恰此刻莫名的乡愁。还没有走出多远,手机开始叮当作响,在微信群里点开石先生的语音:吃饭嘞——那个被舟山方言磨砺得不那么彻底的浦江腔,像是回响在旧时光里拖着长音唤儿回家吃饭的那个调儿。

    在我的印象里,乡宴多半是一个冷字,不同于城市里的空调包厢,吃饭的地方都比较空旷,一般都是临时搭起来的寮棚,多半在凛冽的寒风中吃得涕泗横流,四肢麻木。所以乡宴拼的是场面上的热闹,这个热闹里有叠床架屋的菜,扯着嗓子的吼,和只管往喉咙里倒的酒,吃什么实在是无大要紧。在人家的祠堂里吃饭,平生第一遭,祠堂辽阔,浦江夜里又极冷,席摆中央,四下空荡,大家围坐一桌,彼此鼓励的样子,趁热吃,趁热吃嘛。

    要趁热吃的当数炒什烩——热在芡粉里裹着,送到嘴里还有点烫。炒什烩是乡宴的规定动作,多少年的陈辞烂调,即便有炒什烩和汤什烩之分,也无甚区别,全中国的味道都是一样的。花菜是它的主旋律,至于鱿鱼卷、肉丸子、熏鱼、杂碎之类只是搭搭色,影响不了什烩大局。在浦江城里吃的第一顿饭,就有炒什烩。何主席作东,我们在一个嘎叽拐角市声鼎沸的二楼饭堂里,光听见上下楼梯的声音像非洲鼓那样高昂清越。那盘炒什烩就这样来了,在一个胖女人托着的木盘里,从对面的楼梯口缓缓升上来。

    上来的,还有馒头捂肉和浦江大馄饨。馄饨似乎常见,不过人家的馅子是豆腐渣耶——豆腐渣,多少年前的物事啊,往事纷至,不说也罢。豆腐渣做馅子我是头回见,不过它仅是一个载体,灵魂却是肉沫,辅以葱蒜辛物,一口下去,绵软而芳鲜。再说浦江大馄饨的形制,它有点特别,看似两头收边的时候,隔层是咧开的,就像是一个包袱,下箸时可以像扁担一样挑起来。我看着那盘馄饨,就像是一个旧时代里的行李房,哎哟哟,又让人感物伤怀了不是,就此打住。我再说说另外一只浦江特色菜,馒头捂肉。其实,像西安肉夹馍之类的形式在各地都有不同的版本,馒头捂肉是也。所捂乃大肥,炖得极烂,平日要吃它心里是要打鼓的,所以往掰开的馒头里裹肉的时候需要一股狠劲,毅然绝然往嘴里一塞,闭目而食之。

    现代社会,我们都活在一个程序里,肉猪半年出栏,白羽鸡四十天上市,多快好爽,是京东的广告词,也是当代生活的一个缩影。山水迢迢来这里,我们满脑子想都是土味。浙中一带,逃不走的土鸡、豆腐、竹笋、腊肉。浦江的豆腐极好,不过我要说的不是名噪天下的浦江豆腐皮,而是一碗迷死人的豆腐羹。此羹豆腐块状极小,小匙舀取,到嘴边一吸溜,便齿颊生香。这个香,除了豆腐的鲜嫩顺滑,也离不开猪油渣的惊艳出场。说婺地的美食,是绕不开金华火腿的,那是民间烟火的集大成者,以肌红脂白,滋味浓郁而闻名。平常小菜,仅几片薄薄的火腿进去,便获得非凡的醇厚与鲜美。婺乡多笋,笋是火腿的绝配,它质地单纯,善于吸收主材精华,比如金华名菜火笃冬笋,再比如笋干老鸭煲。

    在浦江的路摊上,我见到最多的是三样东西:笋干,豆腐皮,还有潘周家村的一根面——有人将刚从地里拨来的青菜也一并陈列其中,那种对家乡物产的自信真是令人动容啊。我买了她的笋干和手工面。晾晒的手工面在婺乡随处可见,如无数的弦丝穿插在一个木架上,像织布机,更像竖琴,得不停地去调节那弦轴似的木栓,拔出来,插到别的孔里去,好比是琴弦松了,不着调了,再去紧一把。如此再三,面条越抻越细,细有细的味道,那是盐的味道,风的味道,阳光的味道。

    潘周家村一根面

    浦江遍觅土味,吃得也极适意。遗憾也有,那晚在月泉书院座谈后,石先生的中学同学拉他去喝酒。石先生倒是叫我同去,我不善酒,也没有吃夜宵的习惯,活生生把浦江不同凡响的牛清汤给错过了。第二天,同去的陈作家向我描述那碗风情万种的牛清汤,悔得我柔肠寸断。后来又在石先生文章里,读到他年少时父亲带他去浦江城里吃那碗牛清汤的感人一幕。

    当我们在后阳村的暮色里蹓跶,特别是裤兜里手机开始响个不停的时候,脑海里便想象那两桌余庆堂的家宴,一定是充满乡土滋味与人伦情怀的诗意呈现。然而我们转回去一看,竟是满目珍馐,它们是河虾、鲍鱼、凤爪、大闸蟹、多宝鱼,以及星级酒店才会有的精致点心。我心里很难过,这顿饭完全是对城市生活的一次遐想与模拟。或许在石家人的心里,那是招待城里人应有的规格。石先生年轻时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在后阳村是一件大事。在他父母的眼里,我们都是石先生的贵客,他回一趟老家不容易,他妹妹专程从义乌赶来见一面,这顿饭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隆重”起来,令我们面面相覤,难以下箸。

    最受欢迎的是一道白切猪肉。猪肉作热菜,若不是搭色,也无非东坡肉之流,炖得糜烂,一口下去,绝无齿印,在我兴味索然。小时光随母亲去邻居家喝喜酒,见过一回火热出笼的白切猪肉,肉切得方方墩墩,一块一块叠成塔状,连蘸的酱油也没有——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那简直是一道奇观,是对猪肉的原始崇拜。我不喜欢肉片切得太薄,又不是火腿,猪肉么,要的就是厚实的感觉,就像这回,在椭圆的白瓷盘上顺溜斜码,厚墩墩,透明玲珑的模样。已经有人下箸,满腮鼓起,含肉而惊呼:哇!人类的语言在美食面前是极苍白的,好吃两字便胜一切颂词。诗人吃了一块,我以为他要吟诗了,不过是“入口即化”之泛辞,这当然并不恰当,远不及“好吃”来得饱满,而且不出错。

    白切肉的好吃,无它,土猪是也。说到土猪,大家诺诺。不知谁掼了句,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我的脑海里便哗哗打开一本中学课本,图文并茂,绘声绘色,乃金华两头乌也!我活了大半辈子,游历四方,婺地也来过几趟,满桌锦绣,都与“两头乌”无缘。原来它在这里,以白切热蒸的方式与我相遇,不禁志得意满,此生无憾矣。贪吃是要让人显出原形的,平日里连肉沫子也不敢碰的美女们也纷纷下箸,吃得淑相全无,朱唇上肥嘟嘟地油光一片。她们不光是吃,还要拍照相。拍完照相,这盘白切肉差不多已经空了,剩下两块,作为我们最后的一点矜持和脸面。

    有人离桌,在祠堂里转了一圈,最后出了门——我知道他干啥去了,便尾随。两人寻了个旮旯角落,大吼一声,告天下游魂,阿拉要撒水了。秋收后的稻茬里很快就激起一股子热臊味儿。裹一身寒气回来,还到隔壁去瞟了两眼——隔壁一桌因有石先生双亲在座,气氛便有些堂皇,一味地碰酒,菜还是老样子。有人不信,再去张望,噫!那盘白切肉竟一筷未动,油脂已结,惨白得不忍直视,简直暴殄天物。

    这边厢我心存疑虑,既然是两头乌,乌在何处?有人道,你以为是乌骨鸡么?众人笑翻。石先生过来正解,他说金华两头乌,乌毛不乌肉。本来没有什么,有人窃笑不止,窃笑还不够,那厮竟夺门而出,在野地里顿足再三。平日里三句不离黄段子的石先生并不意会,只是一个劲地劝酒。酒是好酒,他老娘亲酿的白米酒,甜美得极易让人丧失警惕,我喝了一杯,不敢再续。某人似大醉,由人架了去,真所谓“深夜归来长酩酊,扶入流苏犹未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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