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冲刷着城市的边边角角,把苏城的家浇成了洗浴单间,除了睡觉的旮旯不漏哪儿都在下雨,趁赶集结束捡来的菜叶子在积水里散乱地漂着,苏城抱着他的宝贝二胡蜷缩在薄薄的被单里,却总是盖得到头盖不住脚;他像一只泥鳅在角落里旋转腾挪,脚趾又一次卡进了被单的孔洞里,用力过猛只会把洞口撕得更大,苏城只好借着棚顶漏下来的微光小心翼翼地把指头抠出来——这样的生活在日月轮换了无数次后仍在继续。
北风呼啸,歪斜的小棚子里鼾声渐起。
年关将近,天气也温和起来,可这天早上的太阳并没有给人们带来任何热量,赶着上班的私家车黏到了一起,每过五六分钟挪动半厘米,焦躁的喇叭声一浪接着一浪,冲击着耳膜。
市中心的嘈杂似乎惊醒了苏城,他猛地掀开被单弹射起立,把裂开几条缝的墨镜向上一甩,再抻着黝黑的脖子凑过去,墨镜在空中翻滚了几周稳稳落在发红的鼻梁上,他又麻利地抄过二胡和半截生锈的奶粉罐子,把一双破布鞋插在腰间,光着脚丫子奔向离郊区最近的天桥——运气不错的话他可以占个好位置,拉上一天二胡也能赚个十来块钱。
但是今天苏城来晚了——天桥上的优势位置似是坐满了各路神仙的雕像——摆好地摊卖拖鞋袜子的大妈、挂着牌子盯手机的房屋中介,还有下肢残缺坐在铁板车上的中年流浪汉,车上绑的小音箱循环播放着大悲咒,露出黑黢黢的牙冲苏城笑了笑……苏城歪着头叹了口气,在左侧阶梯上找了个位置,再把鞋从腰后拔下来穿上。发传单的老太太蹙起眉头捏紧了鼻子,用一沓日语广告朝他扇个不停。
“家徒四壁余粮尽,两手空空喜清贫;欲求甘霖来救火,奈何天河一点无……”苏城每唱一句就拉一段曲子,摇头晃脑沉醉其中,偶尔看一眼天空——他不是盲人,只是不喜欢把人看的太清楚,便捡了个破墨镜架着,还特意把镜片弄花了一些。
“你以后天天玩游戏不好好读书,就会变成他那样!听到没有!”背书包的壮实妇女看着苏城,一把拽过男孩,掏出一团纸在他嘴上抹了一圈,男孩的嘴唇像一圈皮筋似的被拉变了形。“可是他拉的很好听,我想学。”“去学校!”女人提溜着儿子的肩膀使劲晃着,孩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却没有一滴眼泪,“妈妈我想学那个嘛,我就要买那个。”
苏城咧嘴笑道:“大姐,要不要算一下财运啊?二胡一响黄金万两,您行行好招财进宝!”说完又拿起半截奶粉罐子晃了晃,使了个眼色。
“招财进宝?老娘今天心情差得很!今天教你破财消灾!”女人双眼瞪得如同六十瓦的远光灯,从屁股后面掏出一团纸来,顺着阶梯一阵跨步俯冲,烟尘四散,把苏城呛得不停咳嗽,墨镜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只看到一头熊的模糊影子在眼前晃了一下。“用纸包好拿着!快去学校!”妇女把二胡砸向孩子,男孩似川剧变脸一般破涕为笑,母亲抱着儿子,儿子抱着二胡一溜烟跑了。苏城没有追上去,他想站起来——可是腿麻了,像一群蚂蚁在皮肤和血管里肆意撕咬,奶粉罐子也差点掉到公路上,他只好趴在那里匆忙捡起四散的零钱,路过的一群学生也纷纷出手相助,甚至钱比之前更多了一些,苏城摘下墨镜笑笑,不停地向周围点头致谢,似乎是忘了自己的二胡被抢了,也听不到周围的议论声。
“快走吧等会迟到了。”
“你帮不完的,你帮得了一个人,帮得了那么多人?”
“哎呀给点是点,举手之劳了。”
“不是我小气,你知道他是真的还是假的,有天早上我还看他活蹦乱跳的呢,一看就是演的。”
“我只给一次,我也给不起。”
“你们不觉得给他钱反而是一种折磨?今天有明天没有,他们活着比死了更难受。有的四肢健全就去讨饭吃,我们要支持不劳而获?”
“别说那么大声,自己知道就行了,你可真是怪讨人嫌的,以为在演讲么。”
“别吵了,赶紧上课去了。”
“是不是那个女的踢的?”
“I don’t know,没看清楚。”
……
苏城望见学生们走远了,抱起奶粉罐子慢走到天桥上,只见一团废纸被风吹着打滚。可这团纸就像着了魔似的往他脚上蹭,怎么也踢不走,“垃圾也来欺负人了?”他捡起来废纸正要扔出去,却瞥见纸里包着什么——巴掌大的另一张纸,上面印着几组数,苏城只认识几个金灿灿的大字:“福利”和“票”,不禁心下一惊,“这东西保不准是……彩票!可这玩意也挺难中的吧?难不成老天看我可怜送财来了?!”苏城死死攥住彩票捧在胸前四下张望:大早上倒是没什么行人注意到,抢到位置的各路神仙也精神专注气定神闲,像是在打坐修炼。就像感觉中奖了一般,他把攒的二十几块钱倒出来,奶粉罐子直接扔到垃圾桶里——他特意扔进了平时翻找最少的那一侧——不可回收物。
“老板!你们这儿量大好吃的面是哪个?”
余老头经营了十几年面馆,倒是头一次遇见乞丐摸样的客人点餐,不禁暗自思忖,“饿疯了想混吃混喝?就算给饭钱也不能放他进来,那身上的味儿得把客人都赶跑咯!赶他走又搞得我不敞亮,老主顾都看着呢,啧……”
“大肉面最好,11块,加肉再要7块钱!”余老头堵在门口喊道,“里面客人都满了,你就在外面吃吧,那里还有个桌子。”苏城贴着老板向里张望,“我看里面不还有座吗那儿,都空的。”“人家预定了,还有几个上厕所去了,哎你有钱没有啊?别看了先付后吃行吧?”余老头捂紧口鼻扭到一边。
“行,大肉面加肉,总共十八块是吧。”苏城掏出来一卷皱巴巴的零钱递过去,余老头吃了一惊,心想这人倒还不傻,便麻利接过钱,招呼厨子下面,又摆出来陈醋白醋辣椒粉和一次性筷子。
苏城看了一眼筷子,瞬间垮了脸,双目圆睁血丝尽现,攥紧拳头青筋暴起,血管裹着骨头如同青蛇盘踞枯枝,拍桌厉声喝道:“收钱的时候不怕脏,用个筷子你倒嫌脏了!想钱想疯了你个鳖孙!”
客人纷纷望向门外,余老头憋红了脸,低声道:“里面的人也是这个筷子,要不你进去看……啊不是,这钱我不要了,你……”“钱我不要了,东西也不吃了,看不起人是吧?老子有的是钱!你给我等着!”苏城一脚踹翻桌子,突然眼前一阵晕眩,身体不由得向前倾,差点摔了个嘴啃泥,他扶着凳子回过神来,旋即收脚站定,面不改色大步流星地走了,全然不理面馆里传出的哄笑,余老头呆在门口,下巴似脱臼了一般。
“据报道,1月28号下午五点,也就是昨天傍晚,新城郊区边缘的老房子街头突发火灾,目前大火已被扑灭,暂无人员伤亡的报告。目击者称最先烧起来的是街头流浪汉的居所,当时火急风大……”电视突然黑屏,玻璃里映出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你有没有想法?既然看到了新闻不如让这人试试,死马当活马医了,再不搞点业绩,年终奖可是说没就没啊。”
“预算够么,大把钱打水漂不如薅点羊毛自己留着。”小王微笑着问道。第一次说恭维话,他心里还是有些慌张,假笑了一会又笑不出来了。
“等中介交洽,收入都不够我买跑车的,还得分回扣给中介,懂我意思?我也是为你好,你刚进来可能不清楚规矩,多想想多问问,别总是盯着几滴油水原地打转。”
“嗯……您说的在理,我明天就去办。”
苏城翻翻垃圾箱,找出些皱巴巴的传单来,又摸了摸左侧的格子——奶粉罐子已经被拿走了,他挺直腰板踢了一脚垃圾箱,“反正我有钱了,明天就去兑奖,要什么破罐子!”他不停叨叨着“明天就去兑奖,去兑奖”,手里攥着彩票举得极高,像是虔诚朝拜的信徒。回到没人的巷子,苏城坐在石墩子上点着了一堆废柴塑料——打火机是他从放爆竹的小孩手里抢的,也快没气了。“家徒四壁余粮尽,两手空空喜清贫;欲求甘霖来救火,奈何天河一点无……”苏城哼着歌,用半截被单蒙住头,朝着火堆睡着了。跳跃的火光映照出巨大的人影,在巷子里忽长忽短。
“阿城啊,算命先生说你命不好,让你记着几句保命诀,你不好好读书,怕你记不住,就跟我一起唱吧,唱会了就行。”
“城子,你也该出去闯荡了,叔是名牌大学毕业的,给你指个路,只要你跟着叔去城里干几年,参加这个北部湾建设项目,保证能搞个三四十万回来,到时候娶媳妇盖房子还不是小事一桩?叔这话可只跟你说了,你也知道乡下这刁民多着呐,咱悄摸摸的别声张,抖落出来了可就给叔招贼咯!”
“苏城,这把二胡是我外公留给我的传家宝,我一个没见识的女孩子也不会拉,你带着它去城里,回家的时候再带回来,就当我也去大城市逛了一圈了。”
……
往事一幕幕浮现,苏城额头沁出汗来,“啪”的一声裂响打破了梦境,他猛地睁开眼睛,呆滞地看着腾空乱舞的火星子,半晌,又嗅嗅周围,自语道:“哪个小崽子扔的炮仗!爷爷明天有钱了买一摞炸药吓死你!”说罢才发觉天已大亮,火堆竟还腾腾燃烧着,心想莫不是是神仙赐的三味真火,于是扑通一声双膝下跪,泪如泉涌涕泗横流,两手捧着彩票作揖,又站起来挪个地方一步三跪,一跪三叩首,念念有词:“谢谢菩萨保佑!家徒四壁余粮尽……”。
翌日早上九点半,苏城跑到各处彩票点挨个去兑奖,只要是门口写了“福利”或“票”字的,他都进去问问,刚开始被金店银行的保安打出门,后来便轻车熟路,见了旁人手上都拿了彩票才去问。
“先生,请…额…出示您的证件。”
“什么证件?拿彩票兑奖还要什么证件?没听说过!”
“先生,这是国家规定,必须要有……”
“省份证是吧?我不知道自己哪个省的?你听我这话听不出来我哪个省的?”
“先生,请您配合我的工作,如果您扰乱秩序我们是可以报警的。”
“呀!小妮子还挺冲!没钱就直说呗,开什么彩票店!”
“先生,就算你有证件,你的彩票也没有中奖,再闹我就叫警察了。”
……
一次次被轰出来,苏城犹豫了,又自语起来:“那奶粉罐子不知道被哪个畜生捡去了……还有那个母老虎把爷爷的二胡抢走了,她往哪个方向跑来着……”
“苏成先生!”苏城循声回头,见一位衣着正式的年轻人冲他微笑着招手。
“你认得我?”
“当然,哦,我是省彩票中心公司的工作人员,我叫王释财,叫我小王就行。”
“啊……啊!嚯!不是说我没中吗,他们还管我要什么省份证,我哪个省的我不知道?一帮兔崽子!”苏城高兴地击掌,想到一天的遭遇又咬咬牙。
“您消消气,这也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啊!我俩换个没人的地方说话,这儿人太多了!”王释财拉着苏城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俯身贴耳到:“您这个彩票中的奖太大了,底层员工看您孤零零一个人,拿着钱不也挺危险的!所以上面知道这个情况就派我给您送钱来了!”
“您老人家不是菩萨变的吧!菩萨我给您老人家磕头了!”苏城双眼湿润,不停抹着眼泪,眼眶通红。
“别别别,站着,别出声儿!”
“好,好,菩萨,那我中了多少?”
王释财看了一眼周围,苏城也紧张起来,睁圆了眼珠子到处打转。
“三十万!”
“三十……万…万万万万!咦!好!我中了!我中了!”苏城举起来双手又猛地摆下去,攥紧了拳头。
王释财朝天翻了个白眼,心想你中了个什么,要不是年底冲业绩也不会找个乞丐,乐起来跟范进似的。
“这是一万块钱,您先拿着用,用完了我再给您发剩下的,钱太多容易被偷,这个情况您能理解吧。”
“了解,了解!明白!那菩萨您要纸钱么我给您买点捎回去?”
“……您烧给我就行了,我先走了,再会,苏成先生。”
“菩萨慢走,慢走,嘿嘿。”苏城见王释财走远了,跪地拜了半个小时,偶尔有人经过,看见他也躲得远远的。
“社会成员命运改造研究报告……行动代用名:王释财;目标:苏城
……
29日下午6点,目标已接受救助,正在跟踪。
30日晚,目标四处问路并租了房子,无其他活动。
31日,苏城在服装店买了衣服,回出租房洗了澡,形象与普通人无差别。
2月1日,研究对象在四星级酒店包间用餐,还给服务员小费。2月2日,继续在四星级酒店用餐,开了高级套房。
3日,目标买了纸钱在巷子里求神,请求帮助。5日,实验对象在天桥徘徊,经常拦住接孩子的妇女盘问……
2月9日,苏城抢了烟花店里的六十响烟花,点燃时操作不当,右眼被贯穿,脑部受损严重,失血过多。出于人道主义,已作应急处理并拨打120和110;考虑预算和实验对象行为表现,决定逃离现场,不予以额外救助。
除夕,目标抢救无效,死亡。
研究结论:待定,样本缺乏代表性,需继续收集数据。操作员,王铭心。”
王铭心坐在天桥阶梯上敲完了最后一个字,长舒一口气,点击了发送。片刻之后,他收到了微信回复。
“怎么还没有结论?今年就这样了,还想怎么着?”手机里传来聒噪的大嗓门。看着一连串几十秒的长语音,转成文字也看不懂,王铭心摇摇头,把手机拿到耳边。
“小王我告诉你,结论就是人的命就摆在那里,谁也逃不了,你就给我往这方向写……你以为从那一条大河分出来个小水槽就能跑出去,想多了,那就是个小分支,最后要么干了要么又拐回到河里去,你跑得了?你听没听过世界线收束?……”
王铭心拉黑了上司。他面无表情地撕碎了研究报告,双手扶着栏杆看了一会遥远的夕阳,不够热烈的红色在两栋大厦玻璃墙的狭缝里反射出绚丽流动的光彩,微冷的北风裹挟着彩票和纸屑飘到空中,似是飞错方向的候鸟迎着最后的阳光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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