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以来，梦境中总会出现一块绿肥的菜地，奶奶站在地边儿上，深情凝望着那片菜地。梦醒，奶奶生前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发生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的点点滴滴、细细碎碎，那些跟奶奶紧密相关的事儿一个接一个在脑海里回放。
清明节到了，我请四叔和四婶陪我回趟老家，到爷爷奶奶的坟上祭拜。那天天气晴朗，我回到阔别已久的生养地曹家屯——汉水边一个山清水秀的开阔村落。
在爷爷奶奶的坟前跪拜，默哀，我心中涌出凄凄楚楚的哀思，对奶奶的思念也更加强烈。祭拜结束，下了山路，来到了奶奶生前勤劳拾掇的那块菜地前，不由得回想起奶奶和这块菜地的深厚情缘。
20世纪60年代初，国家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重创，奶奶在三年自然灾害末期，经人介绍从三十里外的深山领着儿子嫁给爷爷。当时，爷爷在公社任武装干事，我亲奶奶在我爹三岁时因病过世，我曾祖母不擅长操持家务，家里来了客人，连粗茶淡饭都端不出手，我爹年幼时衣不遮体，饱一顿饥一顿是常事。爷爷就把我爹送到二十几里外的舅爷家，舅爷那儿山高偏远，住户零星散落，受天灾人祸影响小，山里人垦荒、狩猎个个是能手，家里粮食蔬菜头年接二年，墙上挂的风干野猪、野獾、野兔、野鸡肉应有尽有，那年月屯里哪家有个山里亲戚是能吃几顿饱饭的。
奶奶嫁到我们家那天，还未踏进屋一步，就让曾祖母领她到村西两分菜地里忙碌开来。菜地是土改时期生产队分给我们的自留地，轰轰烈烈吃大锅饭那两年，任其荒废。奶奶是开春嫁过来的，第一要务就是把这块长满杂草的菜地拾掇得干净利落。她用锄头把两分地全部深挖平整，分成大小不等的好几小块。从娘家带来的上海青白菜籽、牛皮菜籽、莴苣菜籽、豆角籽、辣椒籽等全都派上了用场。拾掇菜园的那天中午，奶奶都没顾上回去吃饭，直至暮色降临，才扛着锄头回到家里。
至此，爷爷和曾祖母相依为命的家里开始有了奶奶早出晚归的身影。奶奶白天到生产队干活，夜深人静，家人们都歇息后，她端着一盏煤油灯到堂屋，坐在草鞋耙上，忍住疲惫，借着昏暗的灯光赶做草鞋。
自从奶奶来到我们家，地上啥时候都是干净的，厨屋里碗筷瓢盆摆放得很整齐，就连两间无人光顾的暗屋也被收拾得能入眼。家里一切都大变样后，奶奶带信让舅爷把我爹送回屯里。看到长住舅家的大孙子回来了，曾祖母的脸上总算露出了笑容。
一场春雨过后，被奶奶开垦出来的菜地上有嫩嫩的芽苗冒出，奶奶把稠密的莴苣菜幼苗一株株移出来，栽到有渠沟分界的地块保墒窝里。莴苣菜生长快，发蔸好，爆炒、焯水凉拌、做酸莱都行，调到面条锅里或垫到米饭底都是可以充饥算饭的。
初夏时，我家菜地里的小白菜、牛皮菜、莴苣菜绿得喜人、长得旺势；到了仲夏，豆角架上结出一簇簇豆角，壮硕的辣椒秧上结着稠密的细条辣椒。冬天随着一场小雪如期而至，初秋时节种下的萝卜白菜已长得肥壮，两分菜地绿意浓浓。
随着叔叔和姑姑们相继出生，在生产队干活从不言愁言苦的奶奶却因众口吃饭的问题开始面露难色。爷爷在公社做事，她一个人早出晚归忙生产队的活儿，年关分配口粮时，才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薄弱。按工分配粮食的年月，上有老下有半桩孩子和嗷嗷待哺的幼儿，奶奶得精打细算地安排一家老小每天的生活，稍有不慎就会让一个大家庭陷入吃了上月没下月的困顿之地。
一年中的二、三月是青黄不接之时，口粮供应也往往在这个时候越发紧张。平常月份一日三餐是一成不变的——早上是照得出人影的苞谷糁红薯糊饭，中午是稠点的苞谷糁大米粥（苞谷糁多于大米），晚上吃顿面条，锅面却飘浮着一片黑压压的红薯叶酸菜。二月交三月时，早上连照得出人影的红薯苞谷糁都吃不饱了。奶奶在村西头那两分菜地上倾注的心力也有了回报，菜地成了她老人家“饭来不够，菜来充”的后备仓库。前一年秋天里种下的一茬莴苣菜和牛皮菜在来年两场春雨的浇灌下，一蔸蔸长得很是壮硕，奶奶把它们采回家，中午做一大锅新鲜莴苣菜米饭，大人孩子总算饱餐一顿。晚饭的面条锅里，酸菜被嫩生生的牛皮菜替换，不再是掺了大半红薯叶酸菜的面条，一家老少吃得很满足。
到了仲夏，菜地边边角角的篱笆架上爬满丝瓜藤，绿叶间是细长嫩绿的丝瓜，葫芦架上挂着可爱的葫芦。奶奶背着背蒌来到菜地，看着春天播下的种子全都长出饱满果实，能缓解粮食紧缺吃不饱饭的问题，一丝微笑浮上了嘴角，奶奶快速摘下长丝瓜、圆溜的葫芦装进背篓。有路过的邻居，奶奶笑着把摘下的葫芦和丝瓜送给人家几个，还顺手把地里长势最旺的牛皮菜挑拣肥硕的叶片摘下一大捆，送给路过的邻居。奶奶常说，那两分自留地不仅仅是菜地，更是我们家的后补粮仓。
奶奶在世时再三叮嘱我们不要糟蹋粮食。还说长庄稼和瓜菜的地是衣食父母，结出的粮食长出的瓜菜很精贵，能救我们的命，千万荒废不得！奶奶晚年即使腿脚行动不便，也没让分给我们家的几亩田地荒芜。夏收和秋收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抢黄抢收季，奶奶忍着腿部疼痛到地里收割庄稼。叔叔和姑姑们知道后，每个农忙时节纵然在外面做事再走不开，都会请上几天假赶回家帮奶奶割麦、收稻。奶奶看着儿女们为减轻她的负担来回奔忙，过意不去地说：“耽误你们工作回来帮忙，来年我把大的地块让给别人家种吧。”实际上，那几年农村青壮劳力大都外出打工挣大钱，再苦再累也不想让田地荒芜的奶奶又能把地让给谁家种呢？
时代在变迁，社会大步向前，科技前所未有地发达。如今的农村，在乡村振兴的带动下，曾经一度寂寥荒芜的土地被时代号角吹出新的使命，土地流转给种植大户，一望无际的金灿灿油菜花海，满目铺陈的麦浪再次进入我们视野。农家庄园优植优培各类琳琅满目果蔬的采摘园，成了城里人闲暇时光到乡下体验生活的乐园。
无论是暴风骤雨中还是风和日丽，我家的两分菜地从来没有被我们忘记，也从来没被荒芜，它在奶奶勤劳双手的打理下，长出的菜蔬曾经是我们一大家人的生命补给，是我们家的后备粮仓，它也是时代变迁的亲历者、见证者。
作者简介：曹丽敏，女，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和小说作品散见于《长江丛刊》《中华精短小说》《武当风》《十堰作家》《汉江潮》等。近年开始于小小说创作，有小小说作品入选《精短小说》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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