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

1

我很少跟别人说过我的爸爸妈妈。

他们和多数父母一样平常，生活忙碌，思想也简单。

我时常身体不好，我爸妈对我也没有过多要求，只要平安长大，别作奸犯科就好。而我则希望他们可以身体健康，不要像我一样。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家，发现我妈得了乳腺增生，我爸胃溃疡，两人各自一捧药，疼起来时脸色青白，看得我心慌意乱的。梦醒之后特地百度了一下，说是上了年纪的常见问题。

可我还是忍不住担忧，自己是泡在药罐里长大的，对各种疾病的惊惧，不仅仅是因为它难以控制，更多的是成了条件反射的一种心理状态。

在梦里妈妈还说，我上大学之后都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让我不由思绪万千。尽管她的语气轻松平常，犹如在说“今天天气真好”，却让我从梦里难受到梦外。

我想跟她说对不起，很多很多对不起。

或许真的是因为日有所思，最近总是睡得特别不安稳，经常梦到百里之外的厨房里，妈妈问我是要吃番茄还是苦瓜，萝卜还是土豆。

有趣的是，梦里的我还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各种挣扎着要醒过来。本来睡眠质量就一般，这几天过得特别痛苦。

于是给我妈发了个微信，问她最近怎样，她却说她没空搭理我，要跟我爸去田里种荷兰豆，晚点还要去挖姜……

忙得很。

当初思修老师经常在课堂上说，有空要多给家里打电话，陪爸爸妈妈聊聊天——我都很难受地记在心里，再很难受地置之不理。

我曾经拿起手机又放下，输入号码又删除，犹豫了一次又一次，到底还是没打出去。

第一次离开家这么远这么久，有点不知道该怎样从通讯上得到疏解，一个听筒能传达的说多不多，说少又不少，像我们这两个时代的父母子女之间的沟通，在日常相处之中才能体现，天各一方的生活不存在任何交点，再多的言语也像是应付。

我就是这么想的。

何况我本就不是会说太多话的人，更觉得这种任务式的沟通缺少必要。

而一旦有段时间不联系，再想打电话已经不知如何开口了，太突然又担心他们胡思乱想，简单的问候或报平安已然变得苍白。

什么东西都怕不合时宜，后来的我就会想，若打个电话是长久以往的习惯使然，哪至于一时间这样尴尬？

宿舍有个女孩子说，她每天都要给家里打电话话，跟爸爸重复着每个昨天的对话，听奶奶说已经听过第800遍的故事，我既觉得这样很无聊，又莫名地羡慕。果然是人都会对自己所没有的东西有着吃不到就说酸的心理，表面不屑心怀憧憬。

可是能怎么办？最初的一通电话刚开始，我还没开口就已经哽咽，大抵是人上了年纪就比较矫情吧。

我妈后来说：“以后发微信消息就好了，打个电话扭捏半天，简直就是丢人现眼！”

2

我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我跟我爸说，长大以后我要当一位老师，那种一个眼神就能让调皮学生瞬间乖巧的厉害人物。

他会说，好啊，阿淅的想法真棒！

我妈则翻着白眼告诉他，他的女儿当老师肯定会误人子子弟，要耐性没耐性、要自信没自信的，除了成绩稍微看得过去，完全没有任何当老师的特质。

并且我在外人面前过于安静，小时候还能说是腼腆，长大了就变成孤僻了，

我慢慢地也放弃了这个“梦想”。

说起来，人的一生，从小到大，是不是总得想几个不一样的未来在脑子里？然后随着岁月的流动过滤掉一些……我常听同龄人各种各样的梦想，自己却总是很迷茫。

而我的爸爸，像棵树一样挺拔的男人，似乎也很迷茫——他不着急我的成绩，也不强制我学才艺，大概是考虑到我身体不好，对我的要求几乎没有，不似我从书上剧里看到的父亲形象。

成绩考得好就是我厉害，考不好就是试卷有毒，我也在他的宽松政策之下也是愈发猖獗……

小时候还能因为分数低而哭两声，但回到家被爸爸托得高高的，原地转起了圈，就什么都忘了。

爸爸说，我们阿淅长得这么好看，学习就不用那么好了，不然让别人怎么办？

这种情况下，再给我烤两对鸡翅膀，香喷喷的，成绩是什么玩意儿早就不重要了。

我的年少不知愁，只会臭美和吃肉，全是我爸养出来的。

不过，要说他对我过度溺爱倒也没有。

从我读书开始，每天早上离家前都要背一段名人名言，毛泽东、泰戈尔的、梁启超的、莎士比亚的、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屠格涅夫或者富兰克林，甚至更多。

刚开始读得磕磕绊绊，我爸就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

“百丈之台，其始则一石耳，由是而二石焉，由是而三石，四石以至于千万石焉。学习亦然。今日记一事，明日悟一理，积久而成学。”

因为他很少解释让我背的文段，所以我从前不太清楚，为什么爸爸教我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却告诉我对学习无需倾注过多心血，遇事无需在意过多细节。

但是，我如果考到好成绩，他又会比我还高兴很多倍。我妈偷偷跟我说，我如果成绩好的话，他去开家长会时就特别神气。

我心想这老头还挺傲娇的，他们会说：“等你有孩子就知道了。”

3

听说我爸年轻时候是个浪子，能动手解决的事绝不愿浪费口水，常常一言不合就抡拳头。

后来我妈差点因此甩了他，他就怂了。

他俩结婚并有了我之后，他就更怂了。

我现在二十岁，再看我爸爸跟印象中是有些区别的，毕竟有时候他傻笑起来自己都觉得不太正常，明明走的是拽酷路线，谁知道走偏了。

我很疑惑，这二十几年，我妈都对他做了什么？

我弟说:“可能是伙食上的问题吧，你看妈炒菜跟熬汤似的，不只是牙，骨头都退化了，外公能啃的估计阿爸都啃不动，还叱咤风云呢，伸个胳膊能把自己先扭了。”

这确实很有可能。

我妈做的菜是真......一般，我爸忙于生计，以致我人还没灶台高就自己垫小板凳做饭了。

上大学住校的时候，偶尔收到我爸的消息：阿淅你回来过节不？

我：植树节有什么好过的啊？

那你劳动节回来不？我想吃茄汁大虾。

……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对自己的属性有一个正确的认知，就比如我妈，明明不是做美食的料，却极其热衷于菜品研发。

而且我们不能嫌弃，否则就是不爱她。她把她的爱倾注在每一道菜中，我们给她最好的回馈就是，吃光它们！

即使我们觉得她倾注的爱过于浓烈。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妈说：“阿淅阿氿，来试试我做的花生糕，肯定好吃。”

我会问：“妈妈，你先吃过了吗？”

“没有，你们先吃，肯定好吃。”

“好吃的话你先吃啦。”

妈妈的眼神很是坚定且诚恳：“不行。好吃的要你们姐弟俩先吃。”

这就是母爱！伟大的母爱！

我的心实在是硬不起来，只能求助于我弟：“咱试试？”而我弟是抗拒的：“好好活着不好吗？”

于是我妈怒了:“你们什么意思，我蒸了很久的！说了肯定好吃，不信你们问你爸！”

被点名的爸爸捏起一块小的放到嘴里，眼睛微闭，两腮动了动，我猜他正在努力研磨，不一会他睁开双眼，微微点头，应该是想做出一副enjoy的表情，但其实状似便秘。

我们每每绝望之余，还得迎难而上。

除了厨艺不那么了得以外，我妈在手艺上却可以称得上一绝，起码从小到大我们家没缺过毛衣围巾什么的，各种款式花样造型她都能做出来，穿戴方面我可都是在邻居同学的羡慕嫉妒之下长大的呢。

妈妈对我们的爱属于有些霸道的那一类，不像我爸有事撒个娇就能行，但又不过分，容易让我在无奈之余笑出声。

我以前时常在看书看一半被我妈赶出家门，她觉得世界那么大，我应该出去多看看，一直看书容易变傻……对此暴政我爸连个屁都不敢放，而我反对了也无效。

我妈常说：阿淅如果把看书的精力都用于收小弟，不用多久我就能当上大姐大的娘了。

小弟我没收过，虽然不太喜欢上学，但从我会认字之后，阅读兴趣却急剧上升，我爸觉得女孩子多读书是好事，所以时不时带我去书城逛一圈，我挑书他付钱，然后在路边买个西瓜再回家。

4

等我慢慢长大，我才发现，在他们俩眼里，并不是学习不重要，只是不需要将它看成太必定的事，甚至一味追求优秀，而失了自己的心。

高中时期，兄弟学校有个女生被父母逼得太紧，在教学楼的卫生间里割腕自杀，上了当地新闻，我妈看得泪眼汪汪，转过头对我说了一句：“真可怜。”

“......”为什么不对我弟说？

我弟弟有他那个年纪的男孩子都有的青春期问题，迷上网络，迷上游戏，迷上玄幻幻的仙侠小说，为此我爸还摔过他两回手机。

啧啧啧，我就不存在这种情况，像我这种满身仙气的女子，只爱看书啊！

但是，他每次考试还是考得不错。

而我......算了，提成绩伤身体又伤感情。

每次我看到我爸妈对我弟不认真学习而感到生气时，我总觉得他们并不是担心我惨遭应试教育的荼毒，而是压根对我已经绝望？

难道就不挣扎一下？好歹我也是考过年级第一、拿过奖学金的人啊！

我弟捧着他的模型打击道：“那是你还没认识你生命当中的各位化学老师的时候……”

自从我遇上了物化生，从此算是和好成绩绝缘了。我总想着，虽然我爸妈不求我名列前茅，但如果我能，他们其实也会高兴不是？

有一回我带着成绩单回家，理综82分简直把我的老脸憋得火辣辣的，物理27，化学27，生物高一点，28。我爸看着分数，竟然没忍住，笑场了......

我弟说:“你挺牛掰啊，一点不偏科。”

我太不喜欢爱因斯坦和达尔文了，他们不但带给我诸多羞辱，还让我经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傻子。

为此，高中有段时间我压力特别大，经常跟自己较着劲，这种情况我当初选理科就猜到了，所有人都觉得我选文科更好一点，虽说不能保证前途一片光明，但我一定不会这么累。

可是怎么办？作死没有回头路。不过我也没后悔过，在我爸妈发现我不太正常的时候，我主动找他们哭了一通，他们不希望我憋着气，我就顺便发泄一下。

5

我爸妈那一辈的父母，还是有不少人信“棍棒出孝子”，我幼时常看邻居家的叔叔揍孩子，衣架子小竹条，挥起来声音咻咻的。

我长这么大，我爸也就揍过我一回，但下手很重，我当时疼得满地打滚，衣架子打得变了型，我妈和我奶奶就在一边默默看着，也不敢拦。

“下次还敢不敢？”

“不敢了。”

因为我偷偷拿了几个果冻躲在阁楼上吃，躺在床上，晃着二郎腿，吃完把塑料壳往后边一抛，飞出窗外。

我觉得没人知道是谁扔的，即使，砸到了下边的路人……然后我就被揍了。

“你知不知道果冻是不会融化的？你一声不响在楼上吃，还躺着，翘腿挺嚣张啊？溜到喉管堵住了谁知道？”

“......”我不知道啊。

“想吃什么不能跟我们说？偷着吃比较刺激是不是？”

那年我也就五岁不到，我妈说她看家里的零食少了，尤其是我最喜欢的果冻，问了我几次都不承认，倔的跟共产党一样，要不是逮着现形，搬出报警吓唬我，我还一口咬定我弟干的。

当年的我，可真是坚强又聪慧，优秀！

但如今我妈成了一名轻度更年期妇女，偶尔唠叨一下过去，讲起我这段光辉历史时，我都觉得有点丢脸。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他们的爱，平日里惯着宠着，一旦发现有错，也不会轻易饶了我，纸巾我脑子里还盘旋着他们对我说的话。

“错哪知道不？”妈妈问的。

“不该偷果冻。”

“还有呢？”

“不该教坏阿氿，让他给我拿。”

“没了？”

“......”我一脸茫然，还有啥？

我妈恨铁不成钢：“你爸本来只想口头教育一下，但一上楼看到你躺得像个大佬，觉得不揍一下实在是不行。”

我就想，那姿势得有多欠揍？

“你当时那么小，满脑子就想着有得吃的就好，躺成那样子吃东西，果冻又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吞下去，憋死在楼上怎么办？”

我郑重点头：“嗯，有道理。”

我爸后来告诉我：“我当时觉得，趁你还半大不小的时候揍你一顿狠的，让你记得疼，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否则等你真的犯大错再揍你就不太好看了，是吧？”

是。

我也知道，那满身鞭痕，不久后就消了，他们让我感受到疼，却没舍得伤到我的身体，这天底下的爸爸妈妈，他们的教训其实是最温柔的。

6

我有很多喜好，阅读、绘画、烹饪、弹琴，包括后来我工作里的设计，每种我都认真学习，认真负责，这跟我在学校的区别有些大。

我也不太明白，同样是学习，为什么那么排斥被老师教，宁愿自己摸索？随着年龄增长，这种情况尤为夸张起来。

我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想当设计师了，但我记得的是自从想当设计师之后，就没再改过理想，所以选理科也不算是意气用事，我孤注一掷，一意孤行，最后还是能摸到一点点梦想的光。

只不过我的神经衰弱时而轻时而重，经常失眠，做很多梦，可是一看到我的图纸，就感觉世界待我很好。

对此我爸妈对我的支持始终如一，这对我来说是莫大宽慰。

他们对我是极宽容的：“我们希望你能成长为你希望成为的人，而不是成长为我们希望你成为的人。”

本来两个时代背景下的人，即使是骨肉血亲也难免会有沟通方面的小问题，我们家倒是没怎么体现出来。

别家闺女到一定年龄都会有些女儿心事，想瞒却能被一眼识破，我倒是不一样，爸妈若是发现我有什么事，大都是我想让他们知道的，否则他们就是把我倒过来拎着抖，也看不到一根毛。

等到我离开家，上大学，找工作，更是多了报喜不报忧的心情。我是个极度乖张的人，在外人面前死沉老练，回了家，二皮脸的样子能上天。

在哪里都没有在家里自在逍遥，可是小孩都要长大，会像鹰或像马，总有一天要离开温暖的窝棚，挣开父母的怀抱，翱翔驰骋在自己向往的天空草场的。

我爸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讲了各种我的问题，但有几段话我记得万分清楚：

“学习是一件很宽泛的事，不是我把你送进学校就可以了，我不曾希望你一定要学有所成满腹经纶，但是该学的你都不能落下。

做坏事会遭人唾骂，好人都长得好看些。

做人要善良，但不能没有锋芒。

学业可以不优秀，但你在学校要尊重师长。

不要怕鬼，但也不可以亵渎神灵。

阿淅，你终有一天会明白，这世界的道理，书上有万分之一，其他的都在生活里，所以好好生活，做一个聪明的仙女。”

人世万象万物，错落更迭，唯有他们对我始终如一，我一定会努力好好生活，成长为自己喜欢的模样。

我希望我能有机会跟他们说，你们绝不会后悔如此教导我，你们可以以我为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