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张斌说说乘坐长途客运列车的唯一好处,那大概就是沿途的风景永远不会重样的在变换,至少不像窝在那间逼仄昏暗的出租屋里或者是和机器一同运行在陈乏无味的流水线上。
年假十天,调省出来的季度假五天,加起来正好十五天,半个月。张斌收拾收拾,准备回家过年。上次回家是在半年前的六月,父亲因急性阑尾炎做了手术而搁置了田里快要熟透的麦子,张斌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年老,近些年连外出打工都难寻糊口的活计,三伏天收拾黄田,对一个还要照顾着术后躺在床上病人的母亲来说,着实是个噩耗,所以怎么着张斌也得回家帮着收了那一茬麦子,所以上个季度,张斌几乎再没有休假。
从无锡乘坐火车到张斌故乡所在的西北小城,要将近三十多个小时,经过一夜一天又一夜的颠簸,这条象征时代变革胜利的大长虫终于把张斌从江南送到塞北。
故乡究竟温柔如水,却是人情艰难,天南往海北,心疼糊口养家却要丢弃了家。
张斌这次回来,一来是日子近了年关,有钱没钱总要剃个光光头回家过年;这二来,便是要回家相亲,这可是这次回来的头等大事,父母多次在电话里催促,说你过了本命年,今年都二十五的人啦,你堂妹小芳比你小两岁,前些日子都订婚啦,你也老大不小了,工作单位上找不到对象,那就回来,回来老子托人给你问一个。
张斌不是不想急着找对象,二十五岁过了半,说不急是假的,可无奈自己还奔波在南方各个厂子的流水线上,就连间像样的出租屋都还租不起,哪个姑娘又看的上自己?退一万步讲,就算哪个姑娘没瞅明白看上了自己,可这过日子的保障又在哪里,柴米油盐都是钱,等有了娃娃,娃娃连罐好奶粉也喝不起…
话虽然这么讲,但对象还是要找的,那些口口声声说不急着结婚的,要么是有两个闲钱想多玩玩,要么就是大脑和生殖器必有一样有毛病。张斌想,这大个中国,咱爷们这样的海了去,凭啥我就不能找对象了?吃豆腐还是要吃热的,张斌回来后的第二天特地去城里给自己好好买了身衣裳,里新外亮,新衣服一穿起来,也像个能站在婚礼舞台上的新郎官,张斌对着镜子把发型再拾掇拾掇,整个人明显自信多了。
张斌父亲找熟人给张斌介绍了个姑娘,比张斌小两岁。
介绍人说姑娘在城里的商场上卖衣服。
张斌说:“可以。”
介绍人给张斌看了姑娘的照片。
张斌憨憨的笑笑说:“挺好看。”
介绍人说姑娘看了你的照片,点头说能看上你。
张斌又憨憨的笑笑。
介绍人说那我就和女方商量着订个日子,你们见个面,聊一聊。张斌父亲赶紧把备好的黑兰州揣给介绍人,点头答应道:“您看着给办,娃娃的事多劳烦你。”
张斌从前一直觉得父亲一辈子都这样给别人点头哈腰没骨气。张斌念书的时候在学校闯了祸,父亲就去学校给校长老师点头哈腰,张斌不服气拧着脖子用眼睛瞪老师,被父亲一顿嘴巴子扯的低下了头。那时候张斌在心底蔑视父亲欺软怕硬。现在再想起来,张斌都觉得自己红了脸颊,就连自己也巴不得现在上去给介绍人点头哈腰,要不然跪下都行。
日子就这么快这么无情,昨天还枝刚叶韧的大白杨苗子,被秋霜这么一煞,秋风往冬日子里这么一吹,这白杨苗子霎时就服了软,往大树窝子里一藏,怎么暖和怎么来。刚劲有什么用?活着,活的舒服才是真道理。张斌这么劝慰自己。
按照本地习俗,女方多由女性长辈舅妈姑婶里的人陪着,男方出钱订桌子,再加上男方长辈和介绍人一同坐下来吃一顿。所谓饭桌识人品,再者也是个由头让男女双方见个面,就算认识了。
姑娘姓柳,单名柳叶。柳叶念了两年高中由于成绩不好,干脆辍学打工,早些年也去深圳电子厂干过一段时间,总之是个女娃娃,岁数又不大,从北方到南方除了生活上有了差异,不习惯,在外地难免也受些欺负,多吃些苦头,所以后来就回来了市里,在市里干过餐饮服务,干过超市导购,女娃娃心气高嫌脏嫌累,也都做了些日子就就不干了,后来家里有个亲戚在商场里开了间卖衣服的铺子,柳叶就去了那里,有亲戚照顾着,加上岁数又不大,糊口养家也不归她想,卖服装挣个零花钱还够,所以就长久在那里做事情,暂时稳定下来了。
杨柳摆弄,绰约姿态。柳叶生的一副娇好面孔,青眉粗深、红唇饱满,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神气十足,一眨一眨很是好看,鹅蛋型的脸蛋嫩的像是一摁都能摁出水来。高中辍学这几年来,少女的发育如夏初的绿枝抽芽,快,且新鲜。女大十八变,曼妙的身姿,清纯的面孔。春姑娘把花蜜吹进最美的花儿里,花儿盛开,香气四溢。花园盛开了!
柳叶是个美人儿!按说这样的漂亮姑娘追求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事实也是如此。上学的时候,柳叶经常就能在书桌里书包里摸出一两封稚嫩的求爱帖子。经多了什么就都麻木了,柳叶对这些求爱的人顶多当做是向其他女生炫耀的资本,这让她能挺胸抬头漫步潇洒在校园的任何一个角落里。
但是个人就有情欲,柳叶也有她喜欢的人,他叫王建,一个个子高高梳着大背头的男生。王建喜欢打篮球,天底下的女孩子都对篮球场上机敏勇猛的男生心有情愫,柳叶也不例外,她喜欢王建,王建也在球场上偷偷注意到这个球场边花苞吐秀的女孩子。
不知道是哪天的篮球识趣的蹦到了柳叶脚边,或许是哪一天食堂的碗筷在两个年轻人手里一不小心打了个照面。两个本身就暗生情愫的年轻人很容易就在某个理由的递进下如胶似漆,两情相悦。
这天底下的爱呀总是容易冲动,爱情也最怕冲动,可是爱情要想激情没有冲动怎么能行?年轻人的爱情过去了就安慰的赐名:“青春”。青春是多么美好的一个词啊。青春一去不复返,青春美好让人怀念…
柳叶的辍学和王建也脱不了干系,那一年王建在学校打架打过了头,被打的男孩子伤了内脏,钱了关系了,王建最终还是被学校开除。王建七尺男儿正热血,天不怕地也不怕!还怕了他个大肚腩的肥头校长?王建决定南下去深圳。伟大的爱情啊,痴情女子柳叶在家里百般哭闹万般计策,终于也辍了学,跟着王建去了深圳。
兴许是大城市的灯红酒绿更能渲染和影响心有大天地的年轻人,王建又爱上了一个江南女子,可能是江南女子更加温柔如水一些吧,温柔如水就会更体贴人更填补王建枯燥的心。
柳叶回来了,像一朵娇艳的花儿盛放过后总要枝零叶落,落红化泥。历经爱情大悲喜的柳叶就像红艳过的花儿,爱情没了,花儿凋落了。
柳叶下定决心要跟王建去深圳以前就想过,要是王建抛弃了她,她就死给王建看,因为她觉得她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自己已经破斧成舟辍了学和家里吵翻了天,十八九的姑娘,还能去哪里呢?
可是这一天真的来了,柳叶甚至都没有哭闹。她去宿舍里把衣物整理好,提了皮箱买了火车票,头也不回。她买的晚上八点的车票,她早上八点就等在了车站候车室里,中午有些饿了去买点面包零食,站在车站外的小商店门口她看到从远处匆忙的跑来一个小伙子,个子高高的,大背头。那一刻她已经红掉了眼眶,大眼睛泪珠婆娑的让人心疼。等他走近了柳叶才发现那不是王建,泪腺在那一刻再也绷不住了,眼泪像倒了坝的水库,什么也截不住。她哭啊哭,从中午哭到下午。或许她就不该等,但又拿什么去说服自己不等呢?
柳叶拿袖子抹干净眼泪,她发誓从今往后她要是再为爱情冲动一次,再为爱情哭一次,那她就是大傻逼!
柳叶离开深圳的时候正值深秋,在火车上往外看,广阔的景色不知不觉间就由绿变成了黄,柳叶哭干了眼泪,她累了,累的像刚经历过一场大地震,她就是那个大地震里幸运的趴出来的女子,于是她笑了,她笑起来非常好看,像开在艳阳下的杜鹃花儿,美的动人心弦。
张斌对柳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小柳,你笑起来真好看。”
柳叶笑的更欢了。她说:“张斌,你第一次跟女孩子说话都是这么会夸女孩子吗?”
张斌羞的憋红了脸,像他小时候过儿童节的时候幼儿园的老师给他涂的红脸蛋,不,此刻要更生动的多。
柳叶又问张斌:“饭桌上我姑姑问你的话你是真心的吗?”
张斌说:“什么话?”
柳叶滇怒道:“你是不是真心能看上我?”
那是他们见面后的第二天,张斌在介绍人的指点下约了柳叶。他们在市里浪了一整天,与其说是张斌约的柳叶,倒不如说是柳叶带着张斌逛。
那是腊月下旬的天,月亮弯弯的挂在天上像是个娃娃的笑脸。那天张斌陪柳叶坐在干了水的天马湖边上看星星和月亮。张斌冷的把脖子缩在领子下面瑟瑟发抖。
“你冷吗?小柳。”
“冷。”柳叶打了个寒颤。
“那咋们回去吧!”
“不回去!这月亮多美呀。”
张斌想把外套脱下来给柳叶,被柳叶瞪了一眼高声喝住“不用!”
张斌不再说话,他借着皎洁的月光,借着冻僵了的天马湖在瑟瑟发抖里看着身旁同样瑟瑟发抖的柳叶。他看到柳叶眼睛里还有一个月亮,是圆圆的月亮,那个月亮更加洁白,更加动人。
张斌抿了下嘴唇说:“过了初五我就要走了。”
柳叶没动身答应道:“嗯。”
张斌咽了口唾沫说服他这二十五年来所有的勇气说:“你能跟我走吗?”
这句话很快就被冬夜的寒冷冻僵在空旷的天马湖上,张斌突然记起初中时候说给那个脸圆圆的姑娘的话,他说我喜欢你。他觉得那句话根本不能和现在这句相提并论,那时候他只是想捏一捏那个姑娘圆圆的脸蛋,而现在他是真的想带柳叶走。他说不上柳叶有哪般好,他也不敢保证柴米油盐的钱和娃娃的高级奶粉。他想带她走,他真的说不上个由头。
柳叶转过头认真的看着张斌笑了,这次她笑的更大声了,笑声冲破了冻实在的天马湖上空。柳叶笑起来真的好看,眼睛弯弯的,嘴唇轻轻的撅一点,她笑起来像个孩子一样。
五年前柳叶在深圳往大西北的火车哭干了眼泪,五年后的今天,她却不得不释怀爱情。她想过自己的情况,明年她二十四岁,本命年不能结婚。后年,后年二十五,二十五啊,二十五对于女孩子来说容颜要衰退了吧。自己没有学历和稳定的工作,找个实在人结婚才是最牢靠的。眼前这个张斌她并不讨厌,对于婚姻兴许张斌是个不错的人选。这五年来,柳叶不但释怀了爱情,也学会了吃苦,她不怕吃苦,她想有个人能让她倚靠的婚姻就是完美的婚姻。
柳叶对张斌说:“我跟你走。”
张斌激动的差点叫出声来。
柳叶又说:“不过我得征求家里人的意见。”
张斌说:“我也回去告诉家里人。”
那天啊的确是个好日子,张斌的父亲正好参加完堂侄女的订婚宴,张斌记忆里父亲鲜有喝酒,但那天父亲喝的酩酊大醉,父亲醉了就话多。父亲躺在沙发上说:“儿子啊,姑娘同意不?”
“爸,您去睡会吧。”
“睡?老子睡得着吗?他老八(老八是张斌隔壁村的叔叔)小看人!他说什么两个儿子的人都把儿子的媳妇都给娶上啦,这养了一个儿子的人儿子还有没有结婚!”父亲呕着腔的吐了好几口,张斌上前拍打父亲的背,却被父亲起身一把拉住。父亲居然红了眼眶,不知道是呛的还是吐出来的酒菜给辣的,父亲把张斌的胳膊抓的紧紧的。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巧合来的事往往会一股脑的全部催逼在一处,手机铃声就在那一刻不多一秒也不少一秒的响了几声。冷光屏在那一刻格外冷的渗人……
(短信内容)“张斌,我想跟你走,我爸说彩礼钱一包在内要八万,在市里至少要有一套房子。你和家里人商量一下,我等你的回复。”
父亲已经躺在沙发上睡过去了,吐的一地酒菜还在脚边散发着隔天的西红柿味道。张斌找来炉灰掩盖住那醉人的西红柿炖酒。他把父亲抬放在沙发上睡好,拿来被子盖上,那是父亲母亲结婚时盖过的被子,被单头被母亲细心的缝织过,张斌扯过被单头给父亲盖 严实,他发现父亲鬓角的头发都全白了。
张斌转身掏出手机回短信给柳叶:“对不起,真的。”
达可170124
于西凉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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