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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罕第九-2

子罕第九-2

作者: 王泽不流行 | 来源:发表于2018-11-01 21:25 被阅读0次

    良冶之门多钝铁

    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大”读“太”,大宰是春秋时代的职官名称。有位大宰问子贡说,孔夫子这位老师,真是圣人,他为什么这样渊博,样样都会?子贡当然捧自己的老师,他说,那当然!天生的圣人(等于现代说“他是当圣人的天才”),而且学问又渊博。后来有人把他们的这段谈话报告孔子,孔子听了这个话就说,你们以为大宰真的了解我吗?不然,因为我是孤儿出身,从小从艰难困苦中站起来的,贫贱中什么事情都做过,人世间一切人情世故都通达了,所以对于人世间乃至下等的事都懂。君子对自己要求很高,始终怕自己人生经验不充足,谁够得上称学问渊博呢?这种都是恭维的话,不能听信的,天下的知识是求不完的。《庄子》也有一段话说:“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生命是有限的,知识是无限的。以有限的生命去求无限的知识,太危险了。这个道理是很对,但对年轻的学生,这下半截话,我们就打住不讲了。否则,他们正好引《庄子》这句话为不读书的理由。

    孔子这里讲的“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这一点要特别注意,由此我们回过来看东西两方面的文化,人类的历史中凡是成大功、立大业、做大事的人,都是从艰苦中站起来的。而自艰苦中站出来的人,才懂得世故人情。所以对一个人的成就来说,有时候年轻多吃一点苦头,多受一点屈折艰难,是件好事。我经常感觉这二十多年在台湾长大的这些青年们,大学毕业了,乃至研究所也毕业了,这二十多年中,从幼稚园一直到研究所,连一步路都不要走。在这么好的环境中长大,学位是拿到了,但因为太幸福了,人就完蛋了,除了能念些书,又能够做些什么呢?人情世故不懂。真正要成大功、立大业、做大事的人,一定要有丰富的人生经验。老实说,我们这老一代,比他们都行。为什么?我们所经历过这一时代的大乱,今日的年轻人看都没有看到过。逃难、饿饭、国破家亡的痛苦,更没有经历过;也许说在电影上看过,但那是坐在冷气里的沙发上看的。学问是要体验来的。所以孔子的这句话,要特别注意。

    古之学者为己

    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牢是孔子的学生琴子开。他说,孔子说“吾不试,故艺。”这句话很妙了,如以现代观念来说笑话,孔子没有参加联考—考试,所以学问渊博了。好像反过来说,一参加考试,就完了。有没有这个道理?当然没有。也有人解释说,孔子是说,因为我不轻于尝试,所以就多才多艺了。这是怎么说法呢?他们说,在大庭广众之中,或在宴会里就看得到,凡是喜欢说话的人,总容易被人家看穿;而坐在那里,一问三不知,不表示意见的人,谁也不知他的学问多高深,实际上也许一点学问都没有。这个道理,宋太祖赵匡胤曾经运用过。当时江南还没有平定下来,江南来的使臣是文学家,有名的才子,南唐的徐铉,奉命出使到宋朝来。赵匡胤就考虑,在宋朝有哪一个大臣的学问可以压倒徐铉?经过一番讨论,决定不下来,结果宋太祖在自己卫队中,选了一个相貌堂堂的卫士,穿了外交礼服,去对付徐铉。徐铉到了宋朝,一一表演,上自天文,下至地理、哲学、科学、文学都搬出来。而这位冒充外交官的卫士,唯唯是应,什么都不谈。三天以后,徐铉就认为宋朝的确有人才,以这位负责接待的先生来说,深藏不露,不知道有多大的学问。所以“吾不试,故艺。”也可以从这第二个笑话去理解。还有第三个笑话,是拿童二树的不考试来解释。童二树这个人,我似乎提过,是清代的画家,梅花画得很好,也是有名的理学家、学问家,但没有参加过考试而没有功名。古代考试都很麻烦,为了防止“夹带”要搜身。童二树在进考场时,门口的警卫要搜查他。他说国家开科取士,目的是要甄选天下的人才,现在我来应试,却先把我当小偷看待,我的人格就首先丧失了,那我何必参加考试?他就这样提着考篮走了。从此不参加考试,在家里读书作学问。作学问自己用得着,然后就成大名。这是第三点解释。这些都是拿《论语》当笑话讲的解释。

    那么我们来寻求这句话的真正涵义,上面孔子刚刚讲过“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而下面由他的弟子琴牢说出,孔子说:“吾不试,故艺。”这样连起来看,这句话的意思是,孔子的求学问,是为自己学问而学问,并不是为了要尝试什么,并不是拿学问来作工具求取功名。秦汉以后的儒家多用孔、孟思想做敲门砖,求取功名,这不是孔子的精神。孔子因为是为自己作学问,不以学问作功名富贵的尝试工具,所以他的学问,到达最高的艺术境界。我们现在读书,进学校是为了将来求职业,为了前途,所以书读得没有艺术境界,很痛苦。过去我们读书,像我个人,喜欢研究佛学,喜欢研究禅。在当时来说,是开倒车,没有人理的古董,但是我喜欢,有兴趣,爱学什么就学什么。若是让我学政治、银行或经济,恐怕打死我也学不好,说不定圈圈都会画错,一万元多一个圈就是十万元。谁知道当年所走的冷门,几十年后的今天都变成这么热门,真是我想不到的。那当年为什么求这个学问?为自己作,没人要求,只是自己兴趣所在,非做不可。因为这样,才没有条件,没有限制,也不考虑这一套东西学了能不能混饭吃。没有饭吃喝稀饭,没有稀饭还有西北风,谁管它那么多!必须有这个精神,才能深入,才能称为学问,所以“吾不试,故艺。”大概可由此看到一些名堂了。

    下面说到孔子真正学问的修养境界: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这是孔子的真正修养,尤其是反映前面所讲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道理。孔子说,你们以为我真正有学问吗?我老实告诉你们,我一点学问都没有,我什么都不懂。有不曾受教育的人来问我,我实在没有东西,就他的程度所问的,我便就我所知的答复。如果他本身很鄙俗,来问我一个问题,我的确答不出。那我怎么办?因为没有主观,没有成见,就“叩其两端而竭焉”,反问他提出问题的动机,就他相对思想观念的正反两面研究透了,给他一个结论。所以我没什么学问,不是我给他答复,是他自己的意见提出来问我时,我替他整理作个结论而已。教育本来就是这样,真正的学问修养也是这样。知识最高处就是“无知”,就是始终宁静,没有主观,先没有一个东西存在,这是最高的学问境界。不但孔子如此,世界上很多大宗教家、教主、哲学家,都是如此。希腊第一位哲学家—西方文化中的孔子—苏格拉底,也和孔子一样,出身贫苦,什么都懂,行为作人也很相似于孔子,他说:“你们把我看成有学问,真笑话!我什么都不懂。”这是真话。释迦牟尼也讲过这样的话。他十九岁放弃了王位而出家修道,到了三十二岁开始传教,八十一岁才死。四十九年之间,他最后自己的结论说:“我这四十九年中,没有讲过一个字,没有说过一句话。”真理是言语文字表达不出来的。我们可以退一步说,孔子所讲的“无知”,是俗语说的“半罐水响叮当,满罐水不响。”学问充实了以后,自己硬是觉得不懂,真的自己感觉到没有东西嘛!空空洞洞的没有什么,这是有学问的真正境界。如果有个人表现出自己很有学问,不必考虑,这一定是“半罐水”。从学武的人就很容易看到,那些没练到家的人,就喜欢比画,他是筋骨发胀,并不是故意的。而练到了家的人,站在那里好像风都会把他吹倒,打他两个耳光,他会躲开,绝不动手。学问也是一样,一个人显得满腹经纶的样子,就是“有限公司”了。所以孔子这一点,就是学问修养成就的真正境界。

    下面是孔子晚年的感叹: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这是感叹时代,孔子认为自己一点希望都没有。他的希望不是对他个人,而是对于时代,感叹时代的无法挽救。我们中国文化中,有几样东西很奇怪的,就是龙、凤、麒麟。中国文化是龙的文化。黄帝的时候,就对龙的观念非常重视,而且一直流传到现在,中国文化的标志就是龙。讲到这里是一个大的问题了。西方人据《圣经》,认为龙是恶魔,所以有一派教会,不准家里有龙的画及模型。而且更认为第一次“黄祸”是元朝;还有第二次“黄祸”,就是东方这个“魔鬼”要来了。这是西方文化的秘密。过去英国人已经做了一百多年的试验,促使中国的孤儿与外国的孤儿结婚,结果第一代生下来,眼睛变黑了;再生一代,头发也变黑了;到了第三代皮肤也变黄了。随便怎样配都是这样。所以西方人看到中国人的东西,他们内心上都在防备。我们身为中国人,对这件事,不能不知道。所以西方政治方面的人物,知识分子,尽管对中国文化敬佩,但他们内心还是处处防着我们。西方人有了这种思想,所以认为“龙”是可怕的,国内某一教派的人也有这种错误的观念。

    另外,西方文化有一派认为中国的龙就是恐龙,这也错了。我常告诉西方朋友,不要把恐龙当作中国文化中的龙。但中国文化中的龙到底有没有?连我们自己都搞不清楚。在中国的历史上,始终没有一个人看到整个的一条龙,“神龙见首不见尾”,看了龙头,看不见尾,看到身子,看不到头尾。所以把恐龙当作中国的龙,是一个大笑话。但究竟有没有这个生物,不去管它,这只是代表中国文化的精神。到底是代表什么呢?八个字,就是《易经》的文化所表示的:“变化无常,隐现莫测。”所以我们对中国文化,要有“子畏于匡”的那种信心,永远打不倒的,永远站起来的。为什么要用龙来代表?因为中国人所讲的龙,是空中能飞,陆上能走,水里能游的动物,说大可以塞满宇宙,说小可以细如发丝,这就是我们的龙。中国文化就像这个龙。至于凤,同龙一样,在画上画得和野鸡相似。但始终没人看到过,只是传说上,要世界真正太平,圣哲的皇帝出来了,凤鸟才出来一下。所以孔子用凤来感叹这个时代,所谓“凤鸟不至”,这句话的涵义,等于现在的说法—“这时代不是我们的了!”而“河不出图”这句话的意思呢?中国古代文化的来源是《易经》八卦,而八卦的来源,据说是黄河中出现了一条龙,龙变成了一匹马,这马的背上背了一个图案出来,这就是《河图》。另有《洛书》,是大禹治水的时候,对于天文地理工程的计算没有办法,后来在洛水里有一只白色的乌龟背了一个图案出来。大禹看了以后,发明了数学最高原理,因此而计算出工程的结构,治好了水患。于是《河图》、《洛书》就成为了中国文化科学与哲学的先导。

    孔子的感叹就是说像“凤鸟至”、“河出图”这样两个了不起的时代,再不会出现了。换言之,他虽想挽救这个变乱的时代而达到太平,但自己想想年纪大,也办不到了。这段表示孔子文化修养的高超,做事做人,挽救历史时代是那么热忱,那么有心,可是他觉得时间不属于他,大有力不从心的感慨。

    行为心理学

    下面再叙述孔子的行谊:

    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

    这几件事,从文学上看起来很平常,许多人都可以做到。孔子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呢?我们深入研究,就觉得不同。这节所记载的,是孔子做人态度的诚敬。尤其对这三种人,他是特别严肃的。“冕衣裳”,“冕”是头上戴的帽子,古代代表执政的人,所谓贵人,掌政权的。古代中国的衣服是上下装,“衣”是上装,“裳”是下装,像裙子一样,男女都是穿裙子一样的下装,后世才演变为裤子。我们所看到的古代衣冠,如孔子的塑像,长袍只到膝下,再下还有一截露出来的就是裳。“冕衣裳”就是官方的礼服,代表贵官执政的人。“瞽者”是瞎子。孔子看到这三种人,“虽少必作”。这个“少”字就是年轻。过去讲儒家思想的人,说这个“少”是印错了,应该是“坐”,孔子虽然坐在那里,也必定要站起来。这本朱熹注的四书上也有这样的解释,说孔子如果看见这三种人,即使坐在那里,也要很严肃地站起来。其实并不需要改这个字,少就是少,意思是说孔子看见这三种人,不问他年龄的大小,他必“作”。“作”就是变了脸色,也就是态度严肃起来。看“齐衰”的人,是一种同情;看到执政的人,等于我们现在看到国旗,必定要致敬;对于瞎子,是怜悯。孔子对于这些人都是非常肃敬,不问他们多大年纪,“过之必趋”,如果要经过他们前面,一定很快的走过去。

    字面是这样解释的,深一层看他的意义,为什么孔子看到这三种人神态都会变,而且还特别记载下来,指出这是孔子了不起的地方呢?仔细研究,与心理的观念、个人的道德修养有关。现代有一门新的学问,所谓“行为科学”,或者叫做“行为心理学”,如果以这一种新的科学观点,来分析一个人的个性,和他做人做事的思想才具都有关系。由此研究,就可以看出一个道理来了。

    平时我们在街上看到出殡的行列,不伦不类,没有礼仪,乱七八糟,以致一般人对丧仪都无诚敬之心,所以一般人对死者也没有什么同情之感,有时候还觉得很讨厌。这并不是对死者不怜悯,也不是对丧家遭遇的变故不同情,实际上是社会风气把礼仪弄坏了。以前常看见人家门前贴了“当大事”、“制中”、“严制”、“慈制”等白纸条—现在恐怕有许多人对这些字条都看不懂了。中国的礼仪,重视人生哲理,素来认为生死是一件大事,从出生到死亡,在人生过程中,实在是一件大事。所以家中有人死了,便称“当大事”。“制中”就是表示在服行丧事当中。平日称父为“严”,称母为“慈”。“严制”就是服父亲的丧制,“慈制”就是服母亲的丧制。过去的教育里,我们对这种家庭,非常诚敬,到了他们的门口,都不敢喧哗。这个态度有两种意义:一种是中国传统文化,对这方面素来诚敬;其次是表示自己的同情心,同情这个家庭发生了变故。从前在大陆的农村里,如有人家办丧事,邻居亲友都会自动去帮忙。因为孝子心情太悲痛了,所以由大家帮忙,不让他管事。现在变成好玩的了。

    还有,过去我们读书,就受这样的教育,即使自己的地位很高,官做得很大,回到家乡,如果经过祖坟或祠堂的时候,在相距一百步以外的地方,骑马的要下马,坐轿的要下轿,然后走路步行经过,乘船的要在船上站起来。直到离开了一百步以外,才能再骑马或上轿,绝不可以骑马坐轿经过祖坟或祠堂的。否则要被人骂,被人看不起。我们从小在家里,看见父母长辈从自己的面前经过,都一定要站起来,两手还要拱一拱。我个人的经验,几十岁了,回到家乡还是如此。就是现在想起父亲,心里还是一种敬畏之心。只是几十年来,学制改了,改成了所谓洋学堂,把这些礼仪都废了。所以现在我们的国民礼仪,变得很可笑,中国礼仪没有了,洋礼节也不懂。

    这里就说到孔子对礼仪的重视。他看到有丧事的人,心里发生一种同情心,态度也随之肃然。至于对第二点冕衣裳,穿制服的人,执政的人为什么这样呢?因为执政者的制服代表了国家的体制,就等于我们现在看到国旗,自然肃敬。对于瞽者,就是对可怜的人,范围扩大包括了残废的人,看到这种人,心里自然肃然起来。

    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小动作,没有什么要紧,但是从这上面可以看出一个人学问的修养、做人的修养到达什么程度。拿行为科学来说,一个人看见别人遭遇痛苦的事情,而毫无同情心,甚至于像小孩子看到烧死老鼠一样,在旁拍手欢呼。试问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孔子看到不但肃然起立,且“过之必趋”,一定走快几步,不敢多看,这就显示他心理上的修养。

    选自南怀瑾·《论语别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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